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朗朗鋼琴生涯
 

1節(jié):夢想(圖)(1)



  第一部:半個童年

  夢想

我的父母、我的太姥和我


  我出生于1982614,那時"文革"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六年多了,可我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回響。

  記得我七歲時的一個晚上,父親值夜班,在沈陽的夜總會和娛樂區(qū)維持治安,我練了好長時間的鋼琴,剛結(jié)束,母親在我身邊坐下來,遞給我?guī)装晷迈r的橘子和一杯涼水。沒費多少勁,我就慫恿著她開始講起她年輕時候的事。

  我喜歡聽母親的故事。因為她曾經(jīng)在學(xué)校里當(dāng)過歌手和演員,她說話也像演戲一樣,總是興高采烈,還帶著戲劇化的停頓。她跟我講她和我父親的生平故事,講他們倆的生命是如何緊密相連,在我的腦海里,每一段故事都有配樂。自打我記事以來,我的腦海里就有音樂,像電影配樂一樣,為我生活中最難忘的時刻伴奏。我聽到過練習(xí)曲、協(xié)奏曲、奏鳴曲,還有偉大的交響曲。我聽到過和聲和復(fù)調(diào)。我聽到了音樂所表達(dá)的行動。對我來說,音樂就是行動,而我父母的生活就充滿了跌宕起伏,可以為戲劇和激動人心的音樂提供素材。

  母親說:"我很早就愛上了音樂。音樂總能給我鼓舞,給我歡樂。"

  母親告訴我,她才四歲時,我的姥爺和姥姥就領(lǐng)著她和我的三個舅舅舉家從丹東遷到了沈陽。在沈陽,姥爺在一家煉鐵廠里當(dāng)高級技術(shù)員,姥姥成了一名簿記員。她的爺爺愛唱京劇里的段子,所以家里總是有音樂。

  "那我姥姥呢?"我問:"我怎么從沒見過她?"

  "我還小的時候她就得了肺病過世了。"

  "多。"我問道。

  "我那時九歲。"

 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。我突然感到了恐懼。"我九歲的時候你會不會死?"

  她向我保證:"哦,不會的,寶貝,我永遠(yuǎn)都會和你在一起。"

  我問道:"你那時害怕嗎?"

  "沒錯,我那時很害怕。我是家里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兒,和你姥姥很親。失去她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。我害怕生活中沒有了她。"

  "然后呢?"

  母親說:"然后--然后就像現(xiàn)在這樣啦,生活總要繼續(xù)。"

  姥爺在煉鐵廠工作非常出色。他發(fā)明了一種裝置,提高了生產(chǎn)效率,并因此獲得了獎勵。我母親上了學(xué),成績也不錯。在學(xué)校里,她開始在小型話劇里扮演角色,唱歌,跳舞。然而,1966年到了,"文化大革命"開始了,一切都被改變了。

  因為母親的爺爺是地主,她全家都被視為改造對象,盡管事實上,我母親從來就沒見過那所謂的""。雖然我的姥爺在煉鐵廠是個頂大梁的技術(shù)員,他那時卻不受信任,還得接受嚴(yán)格的監(jiān)管。還有人傳播謠言,說姥爺密謀反抗"文化大革命"。當(dāng)然,這都是些不實之詞,但一直不斷。為了不讓我母親和幾個舅舅擔(dān)驚受怕,姥爺從沒提起這些事,直到一天,一個朋友趕到母親家,沖他們喊道:"你爸他被人拉到街上游行去了!"他們才知道。我母親那時甚至都不知道游街是什么意思,但還是跑到外面去看是怎么回事。一隊男人被逼著從工廠出發(fā),到大街上游行,姥爺也在里面。他們?nèi)紟е呙弊樱e著牌子,上面寫的字母親也不認(rèn)得。她想要跑到他跟前,但他周圍全是紅衛(wèi)兵。那天晚上,姥爺沒有回家。母親哭了一夜。第二天早晨,當(dāng)姥爺終于出現(xiàn)在家門口,母親沖他奔過去,問道:"他們干嗎要這樣對你?你犯了什么錯嗎?"姥爺說:"我沒有犯錯。我什么壞事都沒做過。但是時代不同了,那些新上位的人不認(rèn)識我,卻無緣無故要整我。"

2節(jié):夢想(2)



  姥爺后來又回到工廠上班,但職位降了一級,也沒人再承認(rèn)他、尊重他。在學(xué)校里,我母親極為深切地感受到了周圍人對他們的藐視。那時學(xué)校正在挑選學(xué)生加入紅衛(wèi)兵,對和她同齡的少男少女來說,是個榮譽。被選上的會戴上一條特別的紅袖標(biāo),因為姥爺,學(xué)校不準(zhǔn)媽媽戴。但她是個好歌手,所以盡管他們看不起她,他們還是想要她為學(xué)校表演。在演出期間,學(xué)校讓她戴上紅袖標(biāo),但演出一結(jié)束,紅袖標(biāo)就給收回去了。同學(xué)的敵視也許傷害了她,但她一點也不害羞或軟弱。她有自己的夢想和抱負(fù)。

  我問她:"媽,什么樣的夢想呢?"

  "夢想加入專業(yè)的歌舞團。夢想演戲。當(dāng)我站在舞臺上時,我不在意別人怎么想我。在舞臺上,我所向無敵。"

  母親有想象力,也有才華。她能感受到歌詞背后的故事,還能讓那故事變得鮮活、有生命力。她能把自己變幻成不同的人物。她會忘卻自我,完全沉浸在一出古裝戲里,或是另一個國度的一首歌里,或是在她出生前幾十年前編排的舞蹈里。在舞臺上,她感到了自由,因此她熱切地期待著成為一名專業(yè)演出人員。部隊會錄用演員和歌手為解放軍隊伍表演。在那時,軍隊最有實力,而能為將軍們表演是最高尚的榮譽。母親堅信她會被選上。她的老師們極力推薦她。她的同學(xué)也說,在學(xué)校里她無論演戲、舞蹈還是唱歌都是第一。然而最終她還是沒被選上。

  母親對我說:"你姥爺一家是地主,而在"文革"期間,地主--即便是地主的孫女--也是不受信任的。我學(xué)上完了,夢想也破滅了……"母親和我的三個舅舅被迫離開了姥爺身邊。母親到了一個農(nóng)場工作,舅舅們則去了不同的村莊干活。我的一個舅舅唱京劇很有才華,但因為出身,政審沒有通過,他的演員夢無法實現(xiàn)。

  我喜歡聽母親說話,但故事終有講到頭的時候,她就會要我去練琴。那時我在練肖邦和李斯特的曲子,其他學(xué)生要到十三四歲才去碰它們。這樣的挑戰(zhàn)讓我興奮不已。當(dāng)我的手指劃過琴鍵,我的腦海里還縈繞著母親講的家里的故事。她沒有讓學(xué)校里的男孩嚇倒,我為她驕傲,對她的力量我打心里感激。她曾經(jīng)希望成為一名藝術(shù)家,而我相信她已經(jīng)是那個藝術(shù)家了。我拼命練琴,想為她彌補她失去的機會,直到我征服了我練習(xí)的音樂,就像她征服了她的敵人。我練習(xí)的音樂成了一部關(guān)于我母親的電影的配樂。

  在我們家小小的餐桌上,母親總會為我端上我最喜歡吃的東西:熱騰騰的餃子和酸菜豬肉。父親下班時間很晚,所以母親和我常常獨自吃飯,而我會催她繼續(xù)講她的故事。

  母親告訴我,她和我父親在1977年相遇,那時他們都24歲,"文化大革命"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。因為在農(nóng)場工作出色,母親獲準(zhǔn)回到了沈陽,在自動化研究所做接線員,父親則在一家工廠里上白班。父親夢想成為專業(yè)音樂家。他拉二胡,中國最流行的傳統(tǒng)樂器。在傳統(tǒng)樂團里,二胡扮演的角色類似于西方樂團的小提琴。在"文革"期間,音樂學(xué)院都關(guān)門了,他無法實現(xiàn)上音樂學(xué)院的夢想,但他還是找到了一份兼職工作,在一家雜技團樂隊里演奏,有時也和雜技團一起巡回演出。然而那份工作并不穩(wěn)定。

3節(jié):夢想(3)



  他們第一次約會時,父親帶著母親去電影院看一部蘇聯(lián)電影。之后,他告訴他的朋友,他對她的相貌和個性百分之百地滿意。

  我問母親她是否對我父親也百分之百地滿意。

  "我沒法說百分之百--起碼不是一開始就滿意。我理想中的男人要比你爸爸高一點、帥一點,更健談,個性更溫和,事業(yè)上也更有所成就。"

  我問我姥爺是否喜歡父親,母親忍俊不禁笑了起來。她告訴我說,姥爺警告過她:"這個男人沒有前途,沒有職業(yè)。你跟了他是不會滿意的。"姥爺不準(zhǔn)我母親和父親約會,但父親卻很執(zhí)著。他不斷地請母親出來約會。盡管姥爺不同意,她還是和父親秘密約會了好幾次。一天晚上,父親送母親回家,在家門口給姥爺瞅見,姥爺惱羞成怒,扇了母親一耳光。據(jù)母親說,那是姥爺唯一一次對她動手。

  那以后,她停止了和父親約會,但那與其說是姥爺?shù)脑,不如說是父親自己的原因。每隔一陣子,父親仍然會給母親打電話。她接線員的工作意味著他隨時都能通過電話找到她。那時,整個國家都對未來充滿了新希望,大學(xué)重新開始招生,我父親決定報考音樂學(xué)院。他明白,高等教育是他成為專業(yè)音樂家的關(guān)鍵。在他復(fù)習(xí)準(zhǔn)備入學(xué)考試那會兒,他告訴母親:"周秀蘭,有一陣子我沒法給你打電話,請你理解。我必須全心全意準(zhǔn)備考試。"我母親自然表示理解,并祝他成功。

  父親在頭兩輪測試中拿了第一名,但還是沒被音樂學(xué)院錄取。母親向我解釋,音樂學(xué)院的領(lǐng)導(dǎo)在父親的申請表里發(fā)現(xiàn)了不一致的陳述。在那時如果超過25歲,你就不能報考。父親當(dāng)時其實剛剛25歲。一個老師教他填24歲,這樣,如果他那次沒考上,第二年還能再申請一次。父親遵從了老師的建議,但因為他是一個誠實的人,在那一欄下面,他加上一個括號,寫上"真實年齡:25"。學(xué)院馬上取消了他的資格,盡管他在兩次考試中拿了第一名。一個愚蠢的、和他的才華全然無關(guān)的小錯粉碎了他的夢想,我能想象這會讓他有多痛苦。

  那以后,姥爺完全禁止母親和父親見面。在姥爺看來,這件事證明了郎國任配不上他的女兒。他讓母親退還所有父親給她的小禮物,而她別無選擇,只有服從。

  我提醒母親:"可你最終還是嫁給了爸爸。"

  "我說過,你爸爸有股百折不撓的勁兒。他怎么也不放過我。既然他不用再一門心思放在學(xué)習(xí)上,他就不停地在我上班時給我打電話。有些日子,他要打上五十通電話。他打得太頻繁,我簡直沒法干活兒了。他硬要我陪他去音樂會或看話劇。我跟他講,你姥爺不準(zhǔn),他會說:'你用不著告訴他。'"

4節(jié):夢想(4)



  由此,他們兩人關(guān)系中更為隱秘的一段時期開始了。說起來也算不上浪漫。起先,我父母兩人只是簡單的朋友。母親越來越喜歡和父親相處,不過,雖然她意識到在藝術(shù)上他們有很多相同的興趣,她也看出他的才華,她還是向他表明,他和她之間沒有前途。

  "'秀蘭,你別低估了我,'你爸爸告訴我說,'我會有好的前途。我會證明給你看。我會成為一名專業(yè)的音樂家。'

  "因為我自己的藝術(shù)夢破滅了,所以我不相信你爸爸。我不相信他有可能找到一份穩(wěn)定的搞藝術(shù)的工作。

  "他說:'我會找到工作。我要娶你。'"

  當(dāng)然,就像其他父親奮力追求的目標(biāo)一樣,他兩樣都成功了。空軍部隊在招收音樂人才加入他們的沈陽空軍文工團,但必須通過考試才能被錄用?哲娢墓F的待遇還不錯,工作也穩(wěn)定。如果他能進(jìn)去,他就不用被迫在工廠和雜技團干兩份工作了。他在沈陽音樂學(xué)院找到了一位老師給他上課。有幾個月,他沒日沒夜地練習(xí)拉二胡,而且是在戶外拉,好不影響其他人。每天凌晨四點開始,直到去上班,每天下班后,再一直練到半夜,日復(fù)一日,從沒有絲毫松懈。正如父親說的,考試那天,他發(fā)揮極佳,終于被空軍錄用,當(dāng)上了文工團的獨奏演員和樂隊首席。

  姥爺被打動了。他說:"秀蘭,也許我看走眼了。郎國任有抱負(fù),有恒心。我不會再干涉你和他的關(guān)系。"

  他們倆的友情迅速發(fā)展成了愛情。在我心目中,父親不是一個浪漫的人,但當(dāng)母親給我講這個故事時,我理解了,他有激情。我的父母在1980422結(jié)婚,兩年多一點之后,我出生了。

  剛開始,父母和我爺爺奶奶一起住。但當(dāng)我的叔叔結(jié)婚后,他和他的新娘需要一個地方住。父親是個很大方的人,他說他可以騰出自己在父母家中的地方給弟弟。那時候,住房是由國家分配的,不能隨便買賣。但作為空軍文工團的音樂家,父親夠格在空軍大院里分到一間房。母親那時已經(jīng)懷上了我,他和她可以搬到空軍大院,問題就解決了。但新的問題出現(xiàn)了:改革開放后,軍隊要裁減編制。父親聽說沈陽空軍文工團過兩年就要解散,如果文工團解散了,他自然也分不到房子了。

  于是父親策劃了一個打破所有規(guī)定的行動計劃。他別無選擇。母親不到一個月就要生了,挺著個大肚子,很不方便,一想到可能會無家可歸,她覺得無法忍受,也就只好依從了父親的計劃。他找來了一輛卡車,在沒有得到許可的情況下,把所有的家當(dāng)--床、衣柜、衣物--都搬進(jìn)了空軍大院里一間空置的公寓。領(lǐng)導(dǎo)自然很惱火。在部隊里,你不能不守紀(jì)律。有的上級想要把他們攆出去,但也有的領(lǐng)導(dǎo)比較同情他們:他妻子馬上就要生小孩了,怎么好讓他們搬出去呢?出乎他們的預(yù)料,我父母得到批準(zhǔn),留了下來,而我就出生在空軍大院里。

  他們給我取名"郎朗",因為他們喜歡這個名字的發(fā)聲,朗朗上口,富有音樂感--對兩個音樂家來說,這就是很充分的理由了。同時,""也有明亮、開朗的意思。父母親希望我永遠(yuǎn)保持開朗的性格、樂觀向上的態(tài)度。

  和我生命中的許多事情一樣,我出生的過程非常的艱難。我的臍帶在我的脖子繞了兩圈半,幾乎令我窒息而死。生下來時,我的面色發(fā)青,很難看,一開始也沒發(fā)出聲響,直到醫(yī)生剪去臍帶,拍了拍我的屁股,我才一聲大哭,哭聲尖利、嘹亮。

  母親向我解釋說,我沒死,因為我還有工作去做--要給世界帶來音樂。我父母這兩個搞音樂的人沒有實現(xiàn)他們的抱負(fù)和理想,作為他們的孩子,我一出生就擔(dān)負(fù)著巨大的期待。他們的期待既引導(dǎo)了我,也把我推向了巨大的成功。

5節(jié):貓和老鼠(圖)(1)



  貓和老鼠

 

我喜歡漫畫書


  人們常常問我受過哪些方面的影響。他們想知道哪些文化上的因素激發(fā)了我對音樂的熱愛。他們以為我會說貝多芬或勃拉姆斯,柴可夫斯基或巴赫。當(dāng)我說是湯姆貓和杰瑞鼠,好萊塢創(chuàng)造出來的廣受喜愛的卡通人物時,他們自然很驚訝。

  一個動畫貓,追一個動畫老鼠,這怎么可能給我?guī)盱`感呢?請聽我解釋。

  故事的開端是在一天清晨,我還不到兩歲。正當(dāng)夏日,我還在酣睡中,有人大聲敲門,把我吵醒了。一個男人站在門外大聲喊:"送貨!"

  母親開了門,我站在她身后。走道里放著一只碩大的紙箱,兩個男人站在紙箱的兩邊。

  我問母親:"那是啥?"

  她自豪地笑了,對我說:"一會兒你就能看到。"

  送貨人撕掉一層又一層厚紙板,拆開包裝,感覺上花了好長時間,我所見過的最美的一樣?xùn)|西,褪去包裝之后,終于呈現(xiàn)在我眼前。

  那是一架立式鋼琴。

  我跑了過去,觸摸著琴身。我按下琴鍵。黑色的木身光溜溜沒有一絲刮痕,琴鍵很光滑。琴鍵上方的標(biāo)志寫著:"星海"

  母親說:"這是你的,整個兒都是你的。"

  我抱緊了她。接著,在那一天還剩下的時間里,我一直在在玩我的新玩具,直到深夜,父親下班回家之后。

  有了鋼琴不久,我在我們家小小的黑白電視機里看到了兩部動畫片。第一部叫《音樂王國》,不同的樂器出現(xiàn)在電視屏幕上,自己彈奏自己。首先是小號向觀眾宣布:"我是小號,我是一名將軍,因為我吹奏序曲。"接著定音鼓們走上臺來,爭辯說他們是最有力的樂器,因為他們能制造風(fēng)暴、雷鳴。而豎琴堅持認(rèn)為,她彈出的才是天籟一般最美妙的音樂。小提琴說,作為樂團的領(lǐng)袖,她是所有樂器中的皇后。突然,所有的樂器消失了,一架大鋼琴獨自立在臺上,自己彈著自己。動畫片里傳來了畫外音:"國王駕到!"那部動畫片讓我很自豪,因為我彈的是最重要的樂器?ㄍㄆ敦埡屠鲜蟆防镉幸患凶"貓之協(xié)奏曲",它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,對我的影響更甚于《音樂王國》。每次電視里播放那一集時,我都聚精會神地看。

6節(jié):貓和老鼠(圖)(2)



  湯姆是一只貓,但也是一位鋼琴演奏家。它穿著一身禮服出場,對觀眾鞠躬,然后開始彈琴。它的演奏美妙無比。一只穿著禮服的貓在彈鋼琴!我覺得這有趣極了。剛開始音樂很緩慢。接著,在鋼琴琴身里,我們看到那只小老鼠杰瑞正躺在琴弦和毛氈上打盹。它醒過來,對湯姆招招手。它是在逗弄湯姆,而湯姆下定決心要繼續(xù)彈下去,并不理睬杰瑞。但是杰瑞蹭到了琴鍵下面,讓湯姆大為惱火。音樂開始加速,卡通動作也開始加速。湯姆和杰瑞把彼此氣得發(fā)瘋:湯姆的手指被杰瑞設(shè)下的捕鼠器卡住,杰瑞被湯姆一把抓起,扔到琴椅下面。杰瑞爬出來,開始按著一段爵士樂的節(jié)奏敲打琴鍵,而湯姆正在彈奏的卻是古典音樂。貓和老鼠拼死搏斗著,而音樂還在繼續(xù)。音樂和打斗的場面完全合拍。最后,杰瑞勝利了。貓累得精疲力竭,而小小的老鼠這會兒卻穿著禮服謝幕,接受觀眾的掌聲。

  后來我才知道,它們兩個彈的那首曲子是弗朗茨·李斯特的《匈牙利狂想曲第2號》。但當(dāng)時我還是一個兩歲還差兩三個月的小孩子,甚至連什么是作曲家都不明白。我只是喜歡里面的動畫人物,喜歡它們時而配合默契,時而針鋒相對。貓在追老鼠,老鼠在逗弄貓。小腳在琴鍵上上躥下跳。我尤其佩服湯姆的手指。它能把手指伸長,觸摸到鋼琴兩頭的琴鍵。彈奏一個琴鍵意味著引發(fā)一段情節(jié),彈奏許多琴鍵意味著讓故事順暢地衍生下去。彈得越快,動畫人物彼此就追得越緊,它們的奇遇就越瘋狂,它們的跟頭摔得就越可笑,它們的惡作劇也就越好玩。

  彈鋼琴意味著惡作劇。彈鋼琴意味著樂趣。

  彈鋼琴可以很可笑,很瘋狂,很緩慢,很快疾。彈鋼琴就像坐旋轉(zhuǎn)木馬,帶出一連串的音樂。

 

 

在空軍基地旁邊的軍用機場前

 

  我想要越彈越快,看我的手指能夠以多快的速度掠過琴鍵。我想要看我能以多快的速度趕上湯姆、抓住杰瑞。我想要跳起來,落下去,然后爬起來,再重頭來過。即便我的雙手疲倦了,即便我的手指發(fā)痛了,我都不在意,因為通過創(chuàng)造音樂,我其實是在編創(chuàng)故事。

  父親幾乎每天都用二胡為我伴奏。他欣賞我的淘氣勁兒,他自己有時也是童心未泯。他能讓二胡歌唱,讓二胡笑。在一起,我們講述著我們自編的無言的故事。只有在那樣的時刻,父親和我才能夠表達(dá)對彼此的愛意。那種心心相印是深沉的、強有力的,但也是危險的。那種愛混合了無情的、壓倒一切的抱負(fù),它是那么的強烈,本是小孩子的嬉耍于是成為了一種癡迷。

7節(jié):空軍大院(圖)



  空軍大院

在空軍大院坐在父親摩托車?yán)?SPAN lang=EN-US>


  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,和我出生在空軍宿舍這一事實不無關(guān)聯(lián)。這有幾個原因。其一,我生活在充滿安全感、受到保護(hù)的環(huán)境中。我們從不鎖門,也不擔(dān)心治安,因為空軍基地的大門管得格外嚴(yán)。事實上,我成長在全中國守衛(wèi)最嚴(yán)密的地方之一。在那樣的一個滴水不透的氣泡中,我能夠?qū)W⒂谖业囊魳,沒有憂慮和紛擾。其二,營區(qū)里充滿了冒險和奇遇的氛圍。軍事基地是一個很刺激的活動場所。對于一個天性已經(jīng)是喜歡想著遙遠(yuǎn)的地方,在夢想中迷失自己的小孩子來說,那兒是一個激發(fā)想象力的奇境。我和朋友們玩耍的時候,巨大的、響得駭人的戰(zhàn)斗機會從我們頭頂飛過,降落在基地,又從基地起飛。但是最好的一點是,空軍大院中我們住的那個小區(qū)是藝術(shù)家的天下,那兒到處都飄逸著音樂。每個星期六晚上,爸媽就會邀請音樂家朋友和他們的孩子來我們家聚會。

  聚會總是非常開心,但同時也很緊張、富有競爭性。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演奏西方樂器,而他們的父母則在一旁即興地用中國樂器為我們伴奏--仿佛父輩們飽受挫折的抱負(fù)與夢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就移植到了我們這些孩子身上。他們有的拉二胡,有的彈琵琶,有的彈古箏,有的吹嗩吶或是竹笛。一個小女孩拉小提琴,一個小男孩拉二胡,但大多數(shù)小孩彈鋼琴。我之所以彈上鋼琴是因為父親說鋼琴是最受喜愛的樂器。他和我母親自從發(fā)現(xiàn)了我的音樂天資以來一直都期待我在這方面有所發(fā)展。在我還不到一歲時,他們聽到我哼唱收音機里面聽來的旋律。在我還沒有學(xué)會認(rèn)字之前,他們就教會了我識讀音符。

  每次彈琴,我都彈得津津有味。比起彈琴,我更愛表演,比如向我的朋友和我父母的朋友展示我剛背熟的莫扎特小奏鳴曲。我喜歡和他人分享音樂時的那種感覺。其他小孩中很多比我大,音樂功底也已經(jīng)很扎實了,可我還是很強烈地意識到,我想要比他們彈得好。我雖然天性好勝,卻并不妨礙我們的聚會所體現(xiàn)的友誼、溫暖和盛情。

  盡管如此,有些小孩還是說悄悄話:"郎朗就是愛顯擺。"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彈一首曲子,然后再彈一首,然后再接著來一首。從巴赫的賦格到李斯特的一首叫作"小匈牙利"的曲子,我所知道的每一首曲子我都要彈過。當(dāng)然每個小孩都想要證明他能跑得多快,游得多遠(yuǎn),鋼琴彈得多好,但我想要彈琴的欲望超越了簡單的炫耀:我想通過音樂表達(dá)自我。

 

 

母親和我在空軍大院的家里


  母親在我們空軍大院的小房子里擺滿了鮮花,還有開花的聞起來像薄荷和香料的植物。屋里的空氣新鮮芬芳,我們坐在一起彈琴、唱歌。那些歌總是關(guān)于黃河或長江--給予人們生命和滋養(yǎng)的母親河--還有熱愛自然、守護(hù)動物的高貴的牧羊人。那些簡陋的音樂會依然是我童年最快樂的記憶之一。

  空軍大院內(nèi)的伙伴友情很濃厚。我們在大食堂里吃飯,在公共浴室里洗澡。我們是一個由藝術(shù)家--包括我們這幫小藝術(shù)家--組成的臨時性的大家庭,我們在一起吃飯、唱歌、歡笑、盡情盡性地游戲。

8節(jié):老師的故事(圖)(1)



  老師的故事

 

和朱教授以及空軍大院里的朋友們


  在我四歲的時候,我碰巧聽到父親和空軍文工團的指揮白先生之間的談話。

  "我兒子需要一個老師,一個好老師。"

  白先生提議說:"我女兒的小提琴老師有個朋友是沈陽音樂學(xué)院鋼琴系的主任。她是城里最好的老師。"

  "她會教我兒子嗎?"

  "她得先要聽他彈一彈。"

  談完話的當(dāng)天,父親就威脅我說:"現(xiàn)在你練琴得加倍地努力。給這個老師彈的時候,你必須一個錯都不能犯。一個都不行,F(xiàn)在就給我開始練。"

  父親和母親都教過我閱讀音樂的基本知識,但成為我的鋼琴老師的則是父親。在過去兩年里,為了能夠給我授課,父親一直在一排管風(fēng)琴的腳鍵盤上研習(xí)鋼琴演奏。如今,他意識到他的授課技巧有限,他想讓我跟著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老師學(xué)習(xí)。

  我能夠感覺到,他對我的種種設(shè)想在那段時間平添了一層新的緊迫感。有生以來第一次,我開始擔(dān)心我會讓他失望。他告訴我說,老師的名字叫朱雅芬教授,有了她的幫助,我就能夠彈好鋼琴。他說:"要彈好琴的唯一途徑是苦練。好好地練習(xí),你就能揚名世界。"

  我和朱教授的頭一次會面是件大事情,但那一天的開頭卻并不順利。父親很緊張,自然也弄得我緊張不安。他擔(dān)心我在我第一個老師跟前的演奏達(dá)不到她的標(biāo)準(zhǔn),她就會拒絕收下我。如果她不收我,那我的事業(yè)還沒開始就夭折了。在父親看來,最最關(guān)鍵的是我要有最好的老師,而據(jù)每個人說,朱教授是最好的。

  父親不停地叮囑:"不能出錯。在這個阿姨跟前彈琴,一定不能出錯。"

  那天早晨我穿衣裳的時候,我眼前浮現(xiàn)出一個高大的巫婆的形象。她站在我邊上俯視著我,我彈錯了一個音,她就用戒尺敲我的指節(jié)。我很害怕。要知道,這是我第一次的試演。

  父親沖我嚷嚷:"快點!我們現(xiàn)在就得走了。"

  父親把我放到他的摩托車副駕駛的座位上。我們坐著車一路穿過城區(qū)。在那樣一個冬天的清晨,沈陽顯得蕭瑟而荒涼,似乎有些郁郁寡歡。工廠冒著濃煙,天上飄著雪,一切灰蒙蒙的。氣溫降至冰點,城市里的混凝土建筑和沒有葉子的樹一閃而過,凜冽的寒風(fēng)抽打著我的臉,我凍得發(fā)僵,心里直打鼓。但是我看到朱雅芬教授的那一刻,一切的恐懼煙消云散了。她體態(tài)纖小,看上去很慈祥。她微笑著和我打招呼,幫我脫下外衣和手套。她很耐心,說起話來和風(fēng)細(xì)雨。

  大人喜歡小孩子時,他們能感覺到,而我馬上感覺到朱教授理解我。她夸獎我身上穿的軍裝,而那是我所有衣服里最得意的一套。她很溫和地問我,腰帶上的玩具手槍會不會影響我彈琴。我把玩具槍卸了下來,交給了父親。她還問我,正式開始前要不要用洗手間,又問我渴不渴。她教我放松。

  在我接受的音樂教育中,"放松"是個新詞。當(dāng)我看卡通片時,我可以放松。當(dāng)我彈鋼琴彈著玩的時候,我可以放松?僧(dāng)父親看著我,評判我的演奏的時候,放松是不可能的。我害怕不能讓他滿意。而今天,我很自然地想要討好朱教授。從她的口中說出"放松"這個詞本身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意外的啟示。在評判你的人面前放松?在你隨時都有可能被拒絕的情況下放松?

9節(jié):老師的故事(圖)(2)


 

身穿兒童海軍制服,跟教授上鋼琴課


  朱教授重復(fù)了一遍:"是的,孩子,盡管放松。想一想讓你最開心的事,然后開始彈。"

  我想起了我最喜歡的動畫人物孫悟空。他能夠征服任何艱難險阻,克服所有恐懼,最終總能轉(zhuǎn)敗為勝。我一下子放松下來,彈出了水平。

  我彈完后,朱教授說:"你很有天資。"她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頰,她的手勢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。"我會給你一本新的練習(xí)冊,還有一首為下個星期準(zhǔn)備的曲子。"

  父親問道:"他不該學(xué)兩首或三首曲子嗎?"

  朱教授心平氣和地回答說:"一首就夠了。沒必要緊趕慢趕的。"

  父親問道:"那比賽呢?他什么時候能夠格參加比賽?"

  我的新老師說:"不用著急。時候到了,他自然就能行了。相信我,不會讓你等太久的。"

  很多年過去后,在我事業(yè)小有所成之后,我問朱教授我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。

  她告訴我說:"事先就有人說你很有天分,但我還是不太清楚到底見到你會是怎樣的一個情形。"她向我描述了我是如何彬彬有禮,在初次見面時如何很有禮貌地鞠躬。她對我說,她曾把我介紹給她的婆婆--她的婆婆、她還有她的丈夫住在同一套公寓里。她說:"從那以后,你到我那兒去上課時,你總會首先走到我婆婆的房門前,敲敲門,當(dāng)她打開門后,你會向她深鞠一躬。"

  她對我說,初次見面那一次,我用我甜潤的尖尖的嗓音問她是否想要聽我彈琴。

  她回答說:"孩子,我當(dāng)然想聽。"

  我邁步筆直走到鋼琴前,在琴椅上擱上兩個枕頭,好讓我觸摸到琴鍵。然后我開始彈一首難度極高的哈農(nóng)鋼琴指法練習(xí)曲。她說我的彈奏既沒有猶豫也沒有恐慌,我和鋼琴的關(guān)系就好像其他小孩和玩具的關(guān)系一樣。她說:"你是真正地?zé)釔蹚椙。對你來說,彈琴像是游戲一樣,一出你已經(jīng)玩得技巧極其嫻熟的游戲。"

  父親不失時機地問道:"您會收他做學(xué)生嗎?"

  她的回答也一樣快。"我告訴你父親我會收你做學(xué)生,你有天分。我記得當(dāng)我說這話時,你父親沒有笑。在那些日子里,我從沒見過你父親笑。他有他想要得到答案的問題,而那些答案他立刻就想要得到。"

  "您認(rèn)為郎朗到底多有天分?"

  朱教授說:"相當(dāng)有天分。"

  他問她:"郎朗一定要在全中國彈鋼琴拿第一名。然后是在全世界。這可能嗎?"

  朱教授認(rèn)識到了,我的父親,就像許許多多受到"文革"影響的父母一樣,是在把他的期望加在了我的身上。她欣賞他有話直說的態(tài)度:他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,而他說出來的也正是他心里想的。朱教授自己也受到了"文革"的沖擊。她,她的丈夫還有他們的孩子都被迫離家,到農(nóng)村插秧種田。他們在農(nóng)田里干了很多年的活。那些年里,我的老師都無法彈鋼琴,甚至談話中流露出對巴赫的熱愛都很危險,會被看成是資產(chǎn)階級腐敗墮落的證據(jù)。朱教授是在上海由說英語的修女們撫養(yǎng)長大,她學(xué)鋼琴又是師從全中國最受尊重的老師李翠貞夫人,為此她格外地受到懷疑。李翠貞夫人是一個有傳奇色彩的鋼琴家,她可以將巴赫的《平均律鋼琴曲集》轉(zhuǎn)換成任何一個調(diào)來演奏。她是一個音樂天才,一個受人愛戴的導(dǎo)師,然而她沒有躲過"文化大革命"--和當(dāng)時的一些音樂家一樣,她悲劇性地結(jié)束了自己的生命。朱教授告訴我說,盡管她的一家在"文革"過得很艱苦,那些在稻田里度過的年月留來的并不全是負(fù)面的回憶。"農(nóng)民和我們彼此相處得很融洽。他們待我們很和善,教我們種地也很有耐心。他們教會我,耐心是學(xué)習(xí)的關(guān)鍵,也是教學(xué)的關(guān)鍵。我看得出你父親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讓你成功。他不斷地對我說:'不要對這孩子太心軟。你得給他加點壓力,給他挑戰(zhàn)。沒什么事他是不行的。在鋼琴上沒什么事是他不愿意干的。'"

10節(jié):老師的故事(3)



  朱教授告訴父親,我有一雙敏銳的耳朵,寬大的手掌,長長的手指,與生俱來的節(jié)奏感,還有見譜就能演奏的天賦。但她認(rèn)為,我最突出的特點是我的精神,而這和其他因素一樣重要。她覺得我理解我所彈奏的音樂的力量,能夠融入音樂中表達(dá)的強烈的感情。她告訴父親:"如果我們對他過于嚴(yán)厲,毫無節(jié)制地把他往極限推,我們有可能會危害、甚至摧殘他的那份精神。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,那就是罪過了。"雖然她理解、甚至贊賞父親對我的期待,但保護(hù)我的精神比其他什么都重要。

  父親不理解朱教授的教學(xué)思想。他總是擔(dān)心她對我太松了。他相信我能應(yīng)付任何挑戰(zhàn)。不管是多難多深的內(nèi)容,只需練習(xí)得更刻苦就行了。如果需要的話,我可以沒日沒夜地練。

  我的老師告訴父親:"小孩子需要娛樂。他們需要休息和游戲。他們像植物一樣需要陽光和營養(yǎng)。你不能揠苗助長。"但父親堅持要求她不斷地給我施加壓力,給我更難的曲子彈,讓我比一般的孩子記譜記得更快。他相信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。他對她說:"對他太松只會害了他,只會延緩他的進(jìn)步,耽誤他的前程。"當(dāng)然,父親尊重朱教授,即使她并沒有改變教我的方式,然而一年又一年過去了,他依然如故地對她提意見。

  朱教授的耐心和培養(yǎng)無疑改變了我的人生,但我父親的方式反映了我們國家那個時期的文化,他的方式最終獲勝了,而那種方式關(guān)注的就是贏、贏、贏。

11節(jié):孫悟空(圖)



  孫悟空

 

 

畫漫畫,4


  我四歲的時候,我整個世界都局限在空軍大院的那套小屋子里,我的精力都放在了音樂、卡通和小人書上。如果說我的視野有任何的擴展,那都得益于孫悟空。他過去是我的英雄,現(xiàn)在也還是。和音樂一樣,孫悟空能變幻成許多不同的形狀,它們同時又演繹著數(shù)不清的不同的故事。但在每個故事里孫悟空都知道誰是好人,誰是壞人。我很早就知道超人。超人在中國很流行,他能飛,強大無比,還會抓壞人。但孫悟空比他還棒,因為孫悟空不會為女人動心。他不需要愛情生活,他愛的是他的歷險。我小時候不怎么會畫畫,但孫悟空的形象卻畫得很好,很專業(yè),而且一畫起來總是樂此不疲。我的朋友馬志佳也在空軍大院里住過,他和我一樣喜歡孫悟空。他和我都喜歡玩他父親給他買的日本最新的阿塔里游戲,或是看日本漫畫書《龍珠Z》。志佳收集的漫畫書和球星卡是我知道的所有的小孩子中最棒的。他還擁有最多的玩具變形金剛,只要擺弄一下變形金剛的部件就能把它們從普通的機器變成機器人。例如,一輛卡車可以變成一架戰(zhàn)斗機。和孫悟空一樣,變形金剛抓住了我的想象力,因為它們的變化講述了不同的故事。變形金剛有好的,也有壞的。汽車人是正義的,因為他們會保衛(wèi)地球;霸天虎是邪惡的,因為他們要摧毀世界。傷亡慘重的戰(zhàn)役此消彼長,機器人變成機動車,機動車變成了機器人。奇跡般地變成一個與你本人全不相同的人或東西:這個變形的過程深深地吸引了我。

  在我彈鋼琴的時候,我不再僅僅是個小男孩。我變成了一個不一樣的,一個更不一般的人。就像孫悟空、變形金剛以及湯姆和杰瑞一樣,鋼琴帶著我從一個世界神游都另一個世界。在那個世界里,我感到更幸福。我變成了一個像孫悟空一樣的人物,有強大的力量,保證我不能也不會被擊敗。我想象自己坐上停在空軍基地的飛機中的一架,飛越全球,身邊有槍支武器來驅(qū)趕襲擊我的敵人。我喜歡生活在軍事基地。基地里的各式裝備,尤其是飛機,讓我很興奮。飛行有神秘感,而飛機又是最激動人心的交通工具,因為它們飛得最快。每次在鋼琴前坐下來,開始一段新的曲目,我想象自己是在起飛、發(fā)射、離開地面。

  雖然我只有極少的時間和它們分享,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把湯姆和杰瑞、孫悟空和變形金剛拋在一邊。在我彈奏的曲目的節(jié)奏和戲劇化的樂章里,我把它們?nèi)谌肓诉M(jìn)去。貝多芬作曲時沒想到過變形金剛,但這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在那個年紀(jì),誰又能理解,貝多芬是個多少年前出現(xiàn)在西歐的音樂家?就我個人來說,貝多芬是在為一部電影譜曲,電影里有機器人、怪物、高射炮以及核潛艇。孫悟空也來幫我彈莫扎特。莫扎特寫的音樂幾乎都是小型話劇,每幾小節(jié)就有一個新的人物進(jìn)入他的音樂,每一個人物都是不同的年齡,來自不同的國度,有著不同的脾性。因為孫悟空總是在變,每隔幾小節(jié)音樂,我都會感到他潛身進(jìn)入了莫扎特的作品里。

  就這樣,憑借著孫悟空和我的不斷壯大的演員表和軍事裝備清單,我的鋼琴學(xué)習(xí)飛速進(jìn)步。我不喜歡學(xué)習(xí)音階,不喜歡啃練習(xí)教材,但我還是下了工夫,因為我意識到,要想彈我喜愛的那些曲目,要想能像湯姆追杰瑞那樣地在琴鍵上揮灑自如,基本功是不可或缺的。從這個角度來說,即便在我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,我已經(jīng)很實際了。盡管如此,我還是努力讓練琴像玩游戲一樣。我母親也幫助我。她剪出很多金色的小星星,當(dāng)我熟記一首曲子,或彈得特別出色時,她就會給我一顆星星。當(dāng)我得到了五顆星星,她就會給我買一件新的玩具。我的直覺告訴我,玩變形金剛、彈我認(rèn)不得名字的作曲家寫的曲子,這兩者之間并沒有本質(zhì)的區(qū)別。

12節(jié):對手如云(圖)(1)



  對手如云

 

第一次參加鋼琴比賽,5


  "第一名"是我父親--還有我母親--時時掛在嘴上的一個詞,也是我父母的朋友以及他們的子女常說的一個詞。每當(dāng)大人們談起中國古代偉大的畫家和雕塑家時,總有一個藝術(shù)家被認(rèn)定是第一名。在工廠里有第一名的領(lǐng)導(dǎo)、第一名的工人、第一名的科學(xué)家、第一名的修車工。在我童年所處的文化氛圍中,一切都是為了成為最優(yōu)秀的。那是激勵我們的目標(biāo),讓我們的生活有意義的抱負(fù)。無論是因為機緣、命運還是慷慨的宇宙給你的賜福,如果你是一個有明顯天分的小孩,那"第一名"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你的符咒。"第一名"成了我的符咒。我從來沒有央求父母減少給我壓力。我接受了那份壓力,甚至喜歡上了那份壓力。在我們這幫躍躍欲試的鋼琴家之間的競賽對于我來說是場游戲。也許我小時候很害羞,但當(dāng)我面對一批對手的時候,即便是只有五歲的我也可以很大膽。

  一定要贏的決心當(dāng)時是流淌在我的血液里,現(xiàn)在還在我的血液里。在夜晚,它塑造了我的夢想;在白天,它推動了我的修煉。

  父親會說:"這并不是異想天開,也不是無謂的希望或可笑的祈禱。成為第一名是一個現(xiàn)實的目標(biāo),你得通過努力才能達(dá)到。你也許會遇到一個比你更有天分的競爭對象,這你沒辦法控制--雖然我相信你具備了你所需要的天分和創(chuàng)造力。但你能控制你工作努力的程度。你可以確保你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刻苦。"

  過了好多年后,我才了解到父親的動力是從何而來的。

  父親出生于195335。在那些日子里,愛國主義意味著無條件地獻(xiàn)身于工作和經(jīng)濟發(fā)展。父親的名字叫郎國任--國就是國家,任代表責(zé)任--意思就是,為國家盡責(zé)任。無條件地為我的事業(yè)奉獻(xiàn)成了父親莊嚴(yán)的責(zé)任。

  我的曾祖父是一個有名的教育家,他在東北創(chuàng)建了一所學(xué)校。他的兒子,也就是我爺爺,成了一名音樂老師。他會彈很多樂器,但尤其擅長吹口琴。我奶奶也受過良好教育,后來成了一名會計師。這一對年輕夫婦,拉扯著五個小孩,面臨著當(dāng)時困擾我們整個國家的經(jīng)濟困難。食物十分匱乏。自然災(zāi)害,包括一場嚴(yán)重的洪災(zāi),威脅著整個家庭的生存,但他們?nèi)匀粧暝α诉^來。

  爺爺教會了父親音樂,正如父親教會了我。但正如父親最終沒能當(dāng)成專業(yè)的音樂家,爺爺也無法如愿以償。他在一家工廠找了份工作,雖然他工作很出色,在"文革"期間,他還是吃了不少苦。

  一天,爺爺下班沒有回家。父親和伯父很擔(dān)心,也很害怕,第二天早晨到廠里去探個究竟。爺爺在廠里的記錄一清二白,當(dāng)他們在工廠大墻上看到批判爺爺?shù)拇笞謭髸r,他們很驚訝。廠里把爺爺給帶走了。很多個星期,父親都在恐懼中生活著,擔(dān)心爺爺再也不會回來。

  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,爺爺又突然出現(xiàn)了。父親一家人慶幸他平安歸來,也慶幸他沒有被送到鄉(xiāng)下,但他們一家人都經(jīng)受了嚴(yán)格的監(jiān)視,因為爺爺?shù)囊粋哥哥是國民黨人,在新中國成立前舉家到了臺北,后來又搬到了美國。爺爺整個家庭因為海外關(guān)系受到牽連。當(dāng)對他們的限制終于解除了的時候,爺爺已經(jīng)太老了,沒辦法利用新時代提供的機會。但父親還沒老,父親還年輕,還有音樂才華。他覺得他必須在每一個戰(zhàn)役中獲勝,沒有哪個戰(zhàn)斗他甘于失利。什么事都得要第一名,稍微落后一點都不行。

  從這個角度來說,父親的心和我的心是一致的。在我五歲的時候,我們下定決心,要在我的第一次比賽中獲勝。

  很多年后,朱教授對我說:"你一門心思想要獲勝。我擔(dān)心讓你開始參加比賽還太早。我能看出來,一提比賽,你就會緊張起來,這讓我不放心。你才剛剛五歲!但你父親主意已定,你呢,以你自己的方式也很堅持。如果我不幫你準(zhǔn)備參賽,你會特別傷心的。"

13節(jié):對手如云(2)



  那次比賽規(guī)模很大。我遞上申請時已經(jīng)有五百個小孩子提出了申請,他們大多比我大。朱教授為我準(zhǔn)備了俄國作曲家卡巴列夫斯基的一首變奏曲,她覺得那首曲子會給評委留下印象。我看到那首曲子的時候也很興奮。雖然難度大,但我意識到我能把握得好。但當(dāng)我第一次彈給老師聽的時候,我過于興奮,失去了平衡。

  她對我說:"郎朗,如果你在評委跟前這么彈的話,你連第一輪都過不了。"

  我一聽那話,眼淚止不住順著兩頰流下來。在我腦海里,我已經(jīng)失敗了。

  她又補充說:"但是別泄氣。我可以給你指出來哪些地方?jīng)]彈好,怎樣避免這些錯誤。"

  我一聽,臉上露出笑容,眼淚也止住了。

  我說:"老師,告訴我吧,請您現(xiàn)在就告訴我吧。"

  問題主要出在速度,如何放松,如何增強演奏處理的音樂感。要提高,就得下苦工夫,忍受枯燥乏味的練習(xí),但一想到我的問題有了答案,我很受鼓舞。我加倍用功地練習(xí)?ò土蟹蛩够淖冏嗲鷮Ρ任掖髢杀兜娜藖碚f都具有挑戰(zhàn)性,可我拿下了這首曲子。在我五歲的那一年,我參加了沈陽市少兒鋼琴比賽,并在比賽中拿了第一名。全市所有十歲以下鋼琴學(xué)生都參加了競賽,那也是我的第一次正式比賽。之后,我舉行了我的第一場獨奏音樂會。在1987年,中國對于西方音樂表演還是頗為陌生,我上臺前是按照京劇表演來化妝的,臉涂得紅紅的,眼圈的妝也很濃。我看上去就象一只小貓。我喜歡在舞臺上表演,溫暖的燈光照在我身上的感覺。我喜歡聽眾的掌聲。從那時起,我決定,我要當(dāng)一名鋼琴家。

14節(jié):第一名(圖)(1)



  第一名

 

在沈陽練琴。時值夏日酷暑,但我們沒有電扇

 

  我的想象力很活躍,因為我少兒時期大多數(shù)時間是獨自度過的。既然我已經(jīng)在我第一次比賽中獲勝,又下定決心要當(dāng)一名鋼琴家,我再也不想上學(xué)了。我不喜歡幼兒園的課程或老師。而且每次我想早點回家練琴,他們總不讓我走。他們不理解我。我那時是個怕羞的小男孩,離了家就總感覺不自在。但我不能一個人單獨待在家里。爸爸和母親兩人都上班。母親的產(chǎn)假很長--在那個年代你能帶薪休一百天,但產(chǎn)假過后,母親又回到單位繼續(xù)做她的接線員。非常幸運的是,我的太姥78歲的高齡還專門從丹東來到沈陽,照顧了我三年,讓我一生難忘。雖然太姥能管我個半天,但我確信自己一個人待著沒問題,于是想出這么個主意。

  我對父親說:"你拿一臺錄音機,早上你和我媽出門前把錄音機給開上。我一整天都會好好練琴;丶視r,你一查錄音機就能證明我說到做到。"

  父親覺得這個主意不錯,因為這樣我就能多出時間來練琴了。我喜歡這個主意,因為這樣我就不用上學(xué)了。在鋼琴前,我從來不會像在教室里那樣覺得怎么樣都不得勁,即便是在苦練難度極高的曲子--就像車爾尼的曲子,寫出來好像專門是為了逼瘋演奏它的鋼琴師。母親的工作還有上班的時間比較容易靈活控制,她就時不時地回家來看看我。每次她回來的時候,我總是坐在鋼琴前,就好像是給栓在那兒一樣。盡管白天一人在家,我一點也不害怕。坐在琴凳上,征服困難的曲目,讓我覺得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,讓我覺得徹底的安全。無論如何,我生活在一個戒備森嚴(yán)的軍事基地里,會出什么事呢?

  但是因為我大多數(shù)時間都是一個人待著,我天生的害羞變得給厲害了。到該上小學(xué)的時候,我沒辦法再留在家里了,一想起要回到教室上課,我就緊張極了。我非常不善于和其他孩子相處,絕大多數(shù)時間是獨來獨往。這也是為什么每天午飯期間我一路跑回家去練琴時總是很開心。父親為我列了一張作息時刻表,里面留出的娛樂時間少之又少:

  早晨545分起床,練一小時琴。

  7點整上學(xué)。

  12點回家吃午飯:15分鐘吃飯,45分鐘練琴。

  放學(xué)后練兩小時琴,然后吃晚飯。

  晚飯吃20分鐘,這20分鐘里我可以看動畫片。

  晚飯后練兩小時琴。

  然后寫作業(yè)。

  只要是有關(guān)我和鋼琴的事情,父親總是異常嚴(yán)肅。只有在拉他的二胡的時候,他才能放松下來。那時,他好像變了一個人,看上去和平時不一樣。他完全沉浸在縈繞人心的哀傷的音樂中了。他好像是在尋找某樣永遠(yuǎn)也無法找到的東西。父親拉的二胡如泣如訴。

  當(dāng)我聽父親拉二胡時,我總是閉上眼。如果我腦海中出現(xiàn)了湯姆和杰瑞,他們也一定是在哭泣。也許它們迷失了方向,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也許它們的媽媽死去了。當(dāng)我彈琴時,我描繪的都是歡樂的故事,但父親的故事是哀傷的。我想要多知道一些他的故事,但那充滿神秘感的哀傷埋藏在音符里。父親和母親不同,他很少談他自己。

  卡通故事給我?guī)砦拷澹簩O悟空、哪吒鬧海、變形金剛、湯姆和杰瑞、唐老鴨和黛絲鴨,還有繽紛多彩的,滿是爆炸、追蹤場面和神奇怪獸的日本漫畫書。音樂里也有故事。在我自己練琴時,或是在父親或老師跟前彈的時候,我邊彈邊在腦袋里編故事。而作曲家們也有故事。起先我對他們一點概念都沒有,并不知道他們生活在遙遠(yuǎn)的過去,他們的國人說的是我聽不懂的語言。當(dāng)父親老師開始向我解釋,說這些作曲家都早已不在人世時,我完全給弄糊涂了。

  我問父親的第一個問題是:"所有的作曲家中,誰是第一名?"

  父親不假思索地說:"莫扎特。莫扎特數(shù)第一,因為他寫得多又寫得好。他三歲時就能作曲。他是一個超級天才,每一種音樂形式他都留下了杰作。他寫協(xié)奏曲、交響樂,還有歌劇。他創(chuàng)造出最美妙的旋律,最感人的節(jié)奏。他的想象力最偉大,他的和聲最動聽。他為王子和國王們寫過音樂。他開始演奏時還不過是個小小孩。他的父親照顧他,幫他把他的音樂帶給世界。他的父親幾乎和莫扎特一樣出名。如果沒有他的父親,莫扎特也成不了名。在一起,他們兩人才共同獲得了不朽。"很顯然,我的父親很認(rèn)同莫扎特的父親。

15節(jié):第一名(2)



  父親向我解釋了莫扎特時代奧地利皇室的一些背景。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聽懂了多少,但當(dāng)我彈莫扎特時,我腦海中有了他的形象,知道他是誰,又是如何行事的。我想象他是一個動畫片里的人物,喜歡蹦蹦跳跳、東奔西跑。他在游樂場上追逐他的朋友,他們也來追他。我腦海中的維也納是金色的,和寒冷的沈陽不一樣,而莫扎特是一個小金童,從一個生日聚會輕歌曼舞到另一個生日聚會。

  巴赫就不一樣。朱教授最熱愛巴赫,她的巴赫彈得棒極了。我在她那兒學(xué)琴一開始她就教過我好些巴赫的曲子。巴赫音樂的力量強烈地震撼了我。我感到很幸運,接觸巴赫接觸得早,因為巴赫是音樂的基石,學(xué)好了巴赫,你就打好了音樂基礎(chǔ)。他的音樂有很多復(fù)雜的旋律線和聲部,它們能幫助你理解音樂的結(jié)構(gòu)。在我想象中,巴赫總是在和天堂里的上帝對話,雖然他顯得很嚴(yán)肅,他們之間的對話帶給這世界人們能夠想見的最美好、最睿智的音樂。

  我想象肖邦是個英俊瀟灑的男生,像一名電影明星,永遠(yuǎn)在追求一種他找不到的愛。我看到他坐在鋼琴前一邊哭泣,一邊寫下讓人心碎的旋律。

  貝多芬也是我崇拜的偶像。他很嚴(yán)肅,和我父親一樣嚴(yán)肅。父親和貝多芬都從來不笑,他們沒時間,也沒耐性去聚會、開玩笑、看動畫片。有那么多的音樂要去寫,有那么多的音樂要去聽,音樂是性命攸關(guān)的事。對貝多芬來說,音樂是至高無上的。我父親和貝多芬一樣不善與人相處,和音樂倒更能心心相通。

  有一次,我父母帶我去看一個蘇聯(lián)芭蕾舞團表演的《天鵝湖》,我一下子愛上了柴可夫斯基,而我當(dāng)時聽到的《第一鋼琴協(xié)奏曲》則大大加深了我對他的熱愛程度。當(dāng)然我那時還太小,還叫不出曲目的名稱,但他的俄國靈魂所蘊涵的豐厚感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在我的腦海里,他在一幢大房子里獨自生活,我想象他一邊流淚一邊創(chuàng)作,一邊創(chuàng)作一邊流淚。俄國音樂特有的美麗的憂郁打動了我的心。從前我看過一個技藝高超的蘇聯(lián)馬戲團來中國演出,我也一樣深受感動。因為我從小受到的教育,我對俄羅斯的各種藝術(shù)形式都深懷敬意。

  電視上看到的貓王的表演讓我想起李斯特。李斯特在他那個時代也是超級明星--他狂放不羈,女人們都為他而神魂顛倒。在我的想象中,他參加摩托車比賽,開比光速還快的噴氣飛機。李斯特和孫悟空兩人一定會很投緣。和其他人不同,他沒有英年早逝。他活下來了,他的故事從一個激動人心的歷險跳到另一個激動人心的歷險,不間斷地向前發(fā)展。

  我為所有這些作曲家編造出歷險故事,就像孫悟空為我編造出歷險故事一樣。然而,盡管我頭腦很活躍,手指很忙碌,盡管我迫切想學(xué)習(xí)更多的音樂,想征服越來越艱深的曲子,我在學(xué)校里還是極度害羞。我感到自己和別人不同。我確實和別人不同?哲姶笤豪锏暮⒆觽兊母改敢捕际歉阋魳返,除了他們,學(xué)校里的小孩子們覺得我怪怪的。我沒有社交技巧,說話笨拙。有時,當(dāng)我和同齡人在一起覺得不舒服的時候,我會閉上眼睛,聆聽我腦袋里的音樂。我心中的一個秘密是幻想這輩子永遠(yuǎn)和學(xué)校不沾邊。

16節(jié):第一名(3)



  在這個時候,馮老師出現(xiàn)了。

  她和其他老師不同。她還年輕,可能不出二十六七歲,而且還很漂亮。她并不遵循中國傳統(tǒng)的教學(xué)方式--她既不嚴(yán)格,又不苛刻,也非漠不關(guān)心。相反,她和藹可親,她用她的善良把我解救出來。和朱教授一樣,她恰恰在最合適的時刻出現(xiàn)在我的生活中。馮老師讓六歲半、極內(nèi)向的我變得活潑外向,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。她看出來了,我外表看很羞怯,但其實不然。事實上,我喜歡人多。馮老師讓我個性中不為人知的那部分得以重見天日。

  她說:"郎朗,你一定不要害怕大聲說出你的答案。你腦子很好使,聲音也很洪亮。你一定要學(xué)會表達(dá)你心中知道的東西。"

  在那個時候,除了音樂,我并不想表達(dá)任何東西。我害怕在其他孩子面前出丑。

  馮老師告訴我:"郎朗,你是個聰明的男孩子。你得讓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。"

  我說:"我情愿什么都不說。"

  "你沒有選擇。當(dāng)我問你一個問題時,你得走到教室前面,面對全班同學(xué)回答。一開始也許你會感到不自在,但你會習(xí)慣的。你會做得好的。"

  她沒說錯。她逼著我張嘴說話,在這過程中也向我證明我并沒什么可以害怕的。很多答案我都知道,也可以清楚地陳述出來,我的同班同學(xué)也愿意聽我的陳述。這樣做的次數(shù)越多,我就越感到輕松自如。如果我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彈鋼琴,那我也應(yīng)該可以在公開場合上說話。

  馮老師給學(xué)生干部分成三等:如果她頒給你一道杠,你就是一個小組長;兩道杠,你就是課代表,分管音樂、數(shù)學(xué)、自然或作文等;三道杠,你就是班長了。我很自豪地在我的衣袖上帶上了兩道杠,因為我負(fù)責(zé)音樂。我們班演唱時我會伴奏,我還會挑選曲目,為學(xué)校表演。其他老師不支持我提前放學(xué)回家練琴,馮老師卻鼓勵我這樣去做。

  她有很深厚的中國文化修養(yǎng)。她教我們念唐詩和宋詞。那些詩詞表達(dá)了渴望和失落的情緒,它們的韻律在我聽來就像音樂。它們和音樂有同樣的力量,能給我鼓舞,讓我激動。

  馮老師常說:"每個人都有才能,你要做的就是去發(fā)現(xiàn)你的特殊才能是什么。"如果哪個同學(xué)把一幅畫、一首詩,或什么特別的東西帶到課上,她就會獎給那個同學(xué)額外的金色的星星。如果你跑得快,或是一名技巧嫻熟的體操運動員,她也會給你類似的獎勵。馮老師從不偏向哪個學(xué)生,每個學(xué)生都能從她那兒得到充分的關(guān)注和慈愛。而我對這兩者都有如饑似渴的需求

17節(jié):金絲毛小狗(圖)(1)



  金絲毛小狗

 

金絲毛小狗就在我身后的窗臺上


  我快六歲半的時候,父親離開了空軍文工團,加入了沈陽治安特警支隊,負(fù)責(zé)沈陽娛樂場所集中地區(qū)的治安工作。父親誠實、堅強、天不怕地不怕,干這個工作正合適。到了崗位上,他就配了一輛嶄新的摩托車,發(fā)了一套漂亮的制服。我為他驕傲,但仍然怕他,他穿上制服后可能就更怕他了。他仍然從不說笑話,也不對我笑,除了"練琴",也沒話對我多說。在學(xué)音樂的時候,他總是細(xì)心觀察我,像個老鷹,又像個警察,只等著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,馬上就會過來懲罰我。

  我們搬到了空軍大院外面的一套簡陋的公寓。母親仍然保留著她接線員的工作,有了她,家里就不缺鮮花、植物,墻上就不缺好看的圖畫,我也就不缺鋼琴來彈--我彈琴彈得時間太長,彈得太狠,結(jié)果彈斷了很多踏板和琴弦。踏板和琴弦斷了,彈起來就更有難度,但彈到了那個程度,我正需要挑戰(zhàn),讓我繼續(xù)向前走。

  我的姥爺曾經(jīng)對我說:"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。"

  姥爺、太姥對我的幸福至關(guān)重要,因為他們是無條件、無節(jié)制地愛我。在中國,我們從小受到教育,要尊敬長輩。雖然沒人給我正式地講授過中國佛教傳統(tǒng),我還記得從前站在佛寺前,焚香許愿,燒叫做冥紙的紙錢,上面寫著過世親人的名字,以紀(jì)念他們的亡靈。大人教育我們,要慎終追遠(yuǎn),不忘祖先,而我也是這樣懷念我的爺爺、太姥、姥爺、姥姥的,他們的靈魂還在人世,還能給我?guī)碇腔酆蛺邸?SPAN lang=EN-US>

  一天下午,姥爺和我在看京戲。他指著電視對我說:"你對音樂的愛就是從這兒來的聽聽,咱們的音樂就是從這兒來的。"

  那出戲拍得壯觀極了:高亢、怪異、富有魔力的唱腔,華麗繁復(fù)的戲服,雜技般的動作,讓人眼花繚亂的劍法,精彩的武術(shù),應(yīng)有盡有。劇情很復(fù)雜,說的是六朝舊聞,愛情故事。只有看字幕才能聽懂,姥爺盡他所能為我講解。我聚精會神地看,姥爺雙臂摟著我,和我一起看。

  他問我:"這故事是和音樂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的,你聽得出來嗎?"

  我聽到的是尖尖的嗓音時起時落,聽起來像是在以一種極端戲劇化的方式說話。

  "你聽,故事推動音樂,音樂同時又在推動故事,你聽出來了嗎?"

  "我聽出來了,姥爺,我全都聽出來了。"

  和姥爺一起聽音樂給了我自信,我能迎接所有的挑戰(zhàn),我不會讓父親失望。在我內(nèi)心深處,我珍藏著姥爺給予我的信念。姥爺給予我的信念和父親的不同:多了一份溫存,少了一份評判。

  我們搬家后過了一段時間,伊斯曼音樂學(xué)院的鋼琴家們訪問沈陽,朱教授和父親陪著我上了他們開的一系列大師班的課。十二位不同的藝術(shù)家,十二堂相對獨立的課,我一堂都沒漏。我在朱教授那兒上課上了一個月后,我和她曾一起在衛(wèi)星電視上觀看了偉大的弗拉基米爾·霍洛維茨在莫斯科的現(xiàn)場演出,那是他睽別六十年后第一次返回他出生的國度。但這次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、親耳聽到西方人演奏西方古典音樂。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爵士音樂。上課的學(xué)生平均年齡要比我大至少十歲,但我并不在乎。我坐在那兒細(xì)心聆聽,努力體會每一位鋼琴家傾注到演奏曲目里的強烈情感。我能感受到海頓的歡快、舒伯特的詩意、勃拉姆斯的深沉。一位鋼琴家對課上的學(xué)生說:"要記住,當(dāng)鋼琴家很容易,你要做的只是挪動你的手指。但要當(dāng)一名偉大的鋼琴家,你必須使用你的智慧。"我把他的話一字不漏地記在紙上。大師班的活動深深地打動了我,活動結(jié)束后,我央求藝術(shù)家們給我簽名。他們的中文翻譯攔住了我,沖我吼到:"別纏著藝術(shù)家,他們不想受打擾。"但一位美國的鋼琴家非常禮貌地朝我走來,沖我粲然一笑,并為我簽了名。

18節(jié):金絲毛小狗(2)



  我回過頭去看當(dāng)年的我,看到的是一個被他的母親、姥爺太婆、叔叔阿姨們愛著、寵著的小孩子,風(fēng)度文雅、略帶羞澀,行為舉止挺討人喜歡。我也很熱情,對周圍的世界充滿好奇。但同時,我已經(jīng)深受中國高度競爭性的制度的影響。不管是音樂家、畫家,還是數(shù)學(xué)家,只要那人顯露出有天分的跡象,就會有人來排名次。競賽讓我著迷,讓我陶醉。對我來說,最刺激的事莫過于在電視上看到中國足球隊將球奮力踢進(jìn)對方球隊的球網(wǎng)里。我五歲的時候贏了我的第一次比賽,在我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對我說,你是第一名,那一刻,我覺得自己所向無敵--我就是那個進(jìn)了球的球員。如今,兩年過后,我又想再一次進(jìn)球。誰也攔不住我。獲勝意意味著一切。無論是好是壞,那就是我的天性。

  在我七歲時,我報名參加了我的第二次競賽,不僅如此,我還得以從沈陽搭乘火車到太原去參賽,這讓我興奮不已。這是我頭一回離開沈陽。父親和我先搭夜班火車到北京,和其他競賽選手會合。我們一起逛北京,爬長城,度過了美好的一天。接著我們又搭乘了一班夜班火車到太原。太原現(xiàn)在是個富有的城市,但那時整個城市還是灰蒙蒙、黑黢黢的。在途中,父親向我解釋我所面臨的各種美好前景。

  他說:"三等獎是一臺電視機,但我們不需要電視機,你說是不是?"

  "不需要。咱家有一臺。"

  "每家都有一臺。二等獎是一架電子鋼琴,但電子鋼琴發(fā)音不自然,會讓你定調(diào)定不準(zhǔn),彈起來和真的鋼琴感覺一點也不樣。所以,郎朗,你說,你是不是也不想要這么一個玩意兒呀?"

  我說:"不想要。"

  "但是一等獎還不錯。一等獎是你唯一想要拿的獎。"

  我說:"那是什么?"

  "一架新鋼琴。一架嶄新的真正的鋼琴。"

  父親當(dāng)然是對的。我不喜歡我們家的鋼琴。父母花了兩千塊錢買來的,相當(dāng)于他們年收入的一半,但怎么說也還是架廉價、劣質(zhì)的鋼琴,如今踏板也壞了,琴鍵也破了,我練琴練得那么兇,它早已是搖搖欲墜了。想著可能有一架新鋼琴,我興奮起來。我想象著它平滑的琴鍵,光亮的琴身。一想到這兒,我下定決心,要一舉奪冠,決不允許成功和我失之交臂。

  一個七歲的小孩能有那么大的決心嗎?可我當(dāng)時確實有那樣的決心。父親向我擔(dān)保,勝利是屬于我的,他對我的信心讓我自己也信心倍增。在上臺前,他拍了拍我的背。我在評委面前鞠了躬,然后開始彈。

  我準(zhǔn)備了一首莫扎特,一首車爾尼,一首巴赫,還有一首叫做《紅星閃閃》的中國曲子。我覺得那首曲子很合適,因為我一心一意要照亮整個賽場。

19節(jié):金絲毛小狗(3)



  我彈得那么熱情洋溢,那么有聲有色,那么激情澎湃,我想我肯定能獲獎。我聽了其他參賽者的表演,覺得他們彈得沒有我出色。我好像已經(jīng)看到了一架新的鋼琴立在沈陽家中,我想象自己坐在琴凳上,一等獎的獎杯就放在鋼琴上。

  頒布獲獎名單時父親和我坐在大禮堂的后排,禮堂里的氣氛很緊張。三等獎給了一個女孩子。我松了口氣--如果我得了三等獎,我就得搬回去一臺一錢不值的電視機。評委接著念:"二等獎獲得者是……"我用手堵住耳朵,讓我的意志力阻止他說出我的名字。那臺電子鋼琴微弱的聲響在我們家可占不了一席之地。評委念出了另一個男孩的名字。我坐得筆直,只等著一下子從座位上一躍而起,沖上舞臺,接受一等獎,還有人群中傳來的熱情的掌聲。

  評委主席念到:"一等獎獲得者是……"

  是誰呢?

  剛開始我還以為他也許念錯了我的名字。但是他沒有。他念出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名字,一個男孩的名字,顯然不是我的名字。

  我沒有拿到第一名。事實上,我沒有拿到第四名,第五名,甚至第六名。我被甩在后面,拿了第七名。我無法理解,一下子哭了起來。我跑到評委跟前,嘶聲大喊:"太不公平了!你們騙我!"

  我父親不得不過來拉住我。一個也沒有獲獎的女孩子摸摸我的肩膀,說:"沒關(guān)系。我們拿了一個安慰獎。"安慰獎是一個金絲毛玩具小狗。

  我把她的手撇到一邊,說:"你彈得差勁,和我不一樣。我該得獎的。"

  我意識到我這樣對她很殘酷,但在比賽中失敗受到的傷害淹沒了我對她的同情感。那時的我是個輸不起的人。直到今天,我還為我那天的表現(xiàn)感到羞愧。

  我看著那只玩具狗,踢了它一腳。我不想要安慰獎。我無法,也不愿意平息下來。但父親讓我把小狗撿了回來。在回沈陽的列車上,我們默默無言地對坐著。我把小狗抱在膝上,它好像是在嘲笑我。它不會叫,也不會哭泣。它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我,提醒我看著別人拿走我嶄新的鋼琴那災(zāi)難性的一刻。

  朱教授知道我比賽輸了有多難過。她試圖勸說我,讓我從大局看:"你心中有想贏的欲望,這很好,因為它給你動力,讓你在冷颼颼的夜晚,還有大熱天里都能堅持練琴。但你不會一直贏。沒人能那樣。你會經(jīng)常獲勝,感受到勝利的甜蜜,你會很享受。但你一定得知道,一個藝術(shù)家的生命會充滿了失望。失望是無法避免的。不管你喜不喜歡,我們一定要學(xué)會走過失望,繼續(xù)生活。"

  我抗議說:"但那是評委不公平。"

  "我們無法控制評委如何做決定。不錯,有的評委是不公平,有的有偏見,有的甚至聽不出好壞,品位低劣。但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絕大多數(shù)的評委都是公平的。大多數(shù)評委都會獎勵有才能的人。但是評委和老師一樣不是完美的。我們都會出錯。我們都會遇到其他藝術(shù)家比我們要彈得好,不管是因為他們經(jīng)驗更豐富,還是他們準(zhǔn)備得更充分。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一個事實。如果每次競賽失利,你都像天要塌下來一樣,準(zhǔn)備下一次的競賽就會難上加難。你還是個小男孩。我理解,對男孩子來說,失望的感覺不容易對付。但作為一個藝術(shù)家,你已經(jīng)是個小大人了。既然如此,你必須學(xué)會直面現(xiàn)實。這次打擊雖然慘痛,但你一定要克服失望的情緒,然后重整旗鼓,再奮力出擊。"朱教授擦干我的眼淚,親了親我的兩頰。在那一刻,我是全心全意地愛戴她的。

20節(jié):金絲毛小狗(4)



  那次失利后,我練琴比從前練得更勤奮了。我把金絲毛小狗放在我那架舊鋼琴的踏板邊上。每次我彈錯了一個音符,我就踢它一腳,罵它一句。小狗成了我的出氣筒,為我的不足付出代價,因為我拒絕接受那些不足之處。盡管聽了朱教授的一番智者之言,我還是下定決心,絕不在比賽中再次失敗。如果這意味著需要加倍努力,通宵練琴,那也在所不惜。

  一天我在練一首莫扎特的奏鳴曲,我試著調(diào)整對一個特別困難的樂段的處理,但弄了好幾分鐘還是彈不好。和往常一樣,我彈不好時,就來折磨小狗。然而,就在那時,我突然感到一陣讓我松弛的波浪沖洗過我的全身。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,但就在我開始覺得自己在繃緊的那一刻,我渾身一下子松弛下來,奇跡般地把整首曲子輕松自如、準(zhǔn)確無誤地彈了下來。我低頭看著小狗,頭一次發(fā)現(xiàn)它的臉上帶著笑。它的笑從一開始就在那兒,只是我以前沒有注意到而已。

  我錯怪了那只金絲毛小狗。它在那兒并不是為了折磨我,或提醒我過去的失敗。它是一個靈感的泉源,它在那兒是想要幫助我。從那天起,它從我的冤家對頭一變而成了我的朋友?墒窃谖揖毲俚臅r候,我有了一個新的符咒,有時我輕聲細(xì)語地重復(fù)這個符咒,有時是在心里默念著。我念的那三個字從來沒再離開過我的意識之中,至少在我彈琴時沒有。

  第一名,第一名,第一名。

21節(jié):離開家鄉(xiāng)(圖)(1)



  離開家鄉(xiāng)

 

在我們新搬進(jìn)的公寓里。我戴著馮老師頒發(fā)的兩道杠和紅領(lǐng)巾,手持一張表彰我音樂領(lǐng)導(dǎo)才能的獎狀


  一天晚上,我練琴練了很久,母親對我說:"寶貝,你看上去很累了。"我們六點鐘就吃好了飯,現(xiàn)在已是八點。父親還在值班,家里只有母親和我兩人。

  她問我:"你要不要停下來,到我邊上坐一會兒?"

  我很開心地坐了過去。那時八歲的我眼發(fā)酸,手發(fā)痛,音符還在我耳邊嗡嗡作響。

  母親說:"朱教授說你發(fā)展得很好。她說你的進(jìn)步比她教過的任何學(xué)生都要快。"

  我說:"但還是不夠快。"

  "夠快的了。但她也有些擔(dān)心。"

  我問:"擔(dān)心什么?"

  "她覺得沈陽的音樂資源有限,你在北京發(fā)展會好得多。所有頂尖的老師都在那兒。"

  "朱教授就是個頂尖的老師。我不想要其他人教。"

  母親同意:"朱教授是個頂尖的老師。但她之所以是頂尖的老師,而且是個不可多得的老師,是因為她把學(xué)生的需求放在首位。大多數(shù)老師想都不會想到要放棄像你這樣的獲獎學(xué)生。像這樣的學(xué)生可以讓老師提高知名度,有時甚至變得富有。但朱教授不像大多數(shù)的老師,她從不接受學(xué)生家長送的奢侈的禮品。她唯一關(guān)心的是她的學(xué)生能否實現(xiàn)他們的潛能。如今她堅信,如果你想要在國外揚名,有一個國際化的事業(yè),你就必須先到北京去。"

  我無法想象我們?nèi)绾文軌驅(qū)崿F(xiàn)朱教授的計劃。我問道:"你、爸,還有我,我們都一起去嗎?"

  "你爸和我正在討論這事兒。"

  "媽,我能不能只和你一起去,讓爸留在這兒?"

  母親讓我放心,說:"這些事我們都得一起商議,但沒什么可害怕的,你爸和我會保護(hù)你。你永遠(yuǎn)會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。為了確保你的事業(yè),我們有準(zhǔn)備,不怕做出任何必要的犧牲。"

  就在那時,門開了,父親走了進(jìn)來。

  他問:"你坐在沙發(fā)上干什么?"

  母親回答道:"我們在談話。"

  "他這會兒該在練琴。"

  "郎國任,他已經(jīng)彈了兩個小時了。"

  父親沒好氣地回應(yīng)說:"說好了要彈三個小時的。"

  我說:"我是要接著彈第三個小時的。"

  "那還不少和你媽說話,趕快開始彈。"

  我說:"我們談的是很重要的事兒。"

  "沒什么事兒比練琴還重要。少廢話,現(xiàn)在就回去練琴。"

  我聽到自己嘶聲大喊:"你不明白!我想和我媽說話,你管不著!"

  當(dāng)然,我那時聽了關(guān)于北京的消息,正感到心煩意亂。當(dāng)然,父親那天晚上也許在單位里碰上了特別不開心的事,但不管什么原因,他一下子惱羞成怒,拖出我珍藏變形金剛的盒子,開始把它們從我們家二樓的窗戶往外扔。我沖上去想攔住他,但他將我一把推開。

  母親央求道:"郎國任,這孩子也沒做錯啥事兒,你這是干什么呢?"

  "他敢和我對抗!"

  "這些是我的!"我尖聲哭喊著,想把我的玩具搶過來。

  可是我叫得越響,父親扔得越勤,直到所有的變形金剛都被他扔到窗外,落到了下面的街道上。我跑下樓去,想要把它們撿回來,但它們?nèi)冀o摔壞了。我淚流滿面地拾起變形金剛殘損的部件--手臂、腿、腦袋。我把它們放到一只紙袋里,抬上樓,藏在我床下。接著,我滿腔怒火地開始練琴,不是一個小時,而是兩個小時。在那兩個小時愁云慘霧的練習(xí)中,我心里想的不是我彈的音樂,我的心里只有我破損的變形金剛。

  我的家庭將要經(jīng)歷一場巨大的變化,只是我一點也不清楚變化將以何種方式出現(xiàn)。因為我們住的公寓很小,即便是父母輕言細(xì)語的時候,我也很輕易地就能聽到他們兩人激烈的討論。他們的話題永遠(yuǎn)是我。

  父親對母親說:"如果他要成為世界第一名,我們就必須去在中國是第一名的城市。北京是個很有力量的城市。北京是個國際都市。北京的中央音樂學(xué)院是全國最好的。郎朗需要最好的。"

  我聽到母親說:"我和他解釋過,但他聽了后不開心。他害怕要換老師。"

22節(jié):離開家鄉(xiāng)(2)



  "他想要成為第一名,他會去做的。"

  "他想讓我跟他一起去。"

  "周秀蘭,你也知道那不可能。我們需要你掙工資,好供郎朗和我在北京生活。我必須所有時間都用來監(jiān)督郎朗。在音樂學(xué)院讀書可不容易,但要進(jìn)去就更難了,所以首先他們得接受他入學(xué)。你不知道那些孩子和父母的競爭心有多強。到處都有攔路石。我們這孩子得需要一個男人來保護(hù)他。

  "那你是說你會放棄你在特警支隊的工作?你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?"

  "我別無選擇。"

  "你和咱爸媽還有領(lǐng)導(dǎo)提過嗎?"

  "我提過。"

  "他們怎么說?"

  "他們說我瘋了。"

  "那他們說的話也打動不了你嗎?"

  "他們不理解我們兒子的天才。他們看到他,只當(dāng)他是個可愛的鋼琴還彈得不錯的小小孩。他們不明白,在沈陽和其他小孩比對他是遠(yuǎn)遠(yuǎn)不夠的。我們必須去北京和別人比,然后到全世界去比。"

  "沒有媽媽在身邊,孩子會難過的。"

  父親說:"如果他不能達(dá)到他的目標(biāo),他會更難過。這孩子的音樂天才必須得到發(fā)展。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。"

  "郎國任,進(jìn)音樂學(xué)院不容易。"

  父親說:"你正說到點子上了。到時會有來自全國的兩千名學(xué)生競爭,都想上音樂學(xué)院附小五年級。"

  "有多少人會被錄取呢?"

  "不會超過十五個。"

  "你覺得郎朗能行嗎?"

  "如果我們?nèi)雽W(xué)考試前提前好幾個月就到北京去,他就能行。朱教授會幫我們在北京找個好老師,嚴(yán)格訓(xùn)練郎朗,準(zhǔn)備入學(xué)考試。大家一起努力,他就能被錄取。他必須得被錄取。"

  "這孩子還從沒離開我生活過。"母親的聲音有些凄慘。

  "他必須得學(xué)會適應(yīng)。他沒有選擇。郎朗在沈陽這兒是個小明星,那好是好,但是周秀蘭,我不想讓兒子當(dāng)一條小池子里的大魚。如果我們留在這兒,他會停滯不前的。"

  "我不知道離開了兒子我能不能活下去。"

  "你可以來看我們。"

  "搭火車還得要十二小時。"

  "你每隔幾個月就來一次。"

  "那可不夠。"

  "周秀蘭,我們走一步看一步。我們會找到一條路,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你明白嗎?"

  "我明白我們必須為兒子做出犧牲,但是離開他生活,這樣的犧牲我還從來沒考慮過。"

  "為了他的前程,你必須這么做。"

  有幾秒鐘的沉默,然后我母親說:"好吧。"

23節(jié):發(fā)燒(1)



  第二部:大都市

  發(fā)燒

  我渾身發(fā)燙,臉上手臂上全淌著汗。我感到頭發(fā)暈,心發(fā)慌,肚子發(fā)痛,氣也喘不過來。

  母親說:"你不好起來我不會離開你。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。"

  父親已經(jīng)出發(fā)先去了北京,為我們倆物色一個便宜的住處。母親本應(yīng)該陪著我隨后跟到,然后再返回沈陽。她在沈陽的工資要勉強支撐我們分居兩地的開支。

  母親用一塊濕毛巾擦了擦我的額頭,給我吃退燒藥。但我高燒不退。她在我身邊睡了兩晚。在這兩個漫長的夜晚里,我不停地做著噩夢,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直到在驚嚇中醒了過來。在夢中,幾個可怕的妖怪騎著摩托車追我,它們的手臂其實是毒蛇。我還夢到我被從飛機上扔進(jìn)一座燃燒著火焰的湖泊,夢到一群野鼠追著我穿過一座陌生的城市。不管我跑得多快,不管我聲嘶力竭地喊母親喊了多少次,我都無法逃脫。

  母親把我緊緊地?fù)г趹牙,輕聲安慰我:"乖兒子,那只是夢。你不會有半點閃失,你爸爸永遠(yuǎn)會保護(hù)你的。"

  我哭喊道:"可我要你!"

  "我也會在那兒的。我會來看你。媽媽的心永遠(yuǎn)和你在一起。"她好像是同時在安慰自己。我知道她的痛苦和我的一樣強烈。

  我的燒終于降了下來。

  她把我的東西裝進(jìn)兩只大行李箱,但她自己只帶上一只小箱子。

  在到北京的火車上,我依偎在她身旁。

  "還記不記得那一次,天很冷,下著雪,地上結(jié)著冰,我在騎自行車,但我偷懶,不想蹬車,你就頂著暴風(fēng)雪在后面推著我走?媽,你還記得嗎?"

  "寶貝,我當(dāng)然記得。"

  "我那么懶,你是不是很生氣?"

  "郎朗,你那不是懶,你那時太累了。"

  我又問道:"我們到北京的時候,我的鋼琴能到嗎?"

  "能的。這也是為什么你爸先去北京的原因。他去是為了把方方面面全部安排妥當(dāng)。不會有什么問題的。"

  但我一到,問題就來了。

  北京火車站比我見過的最大的火車站還要大十倍。我緊緊地拽著母親的衣服,兩人掙扎著穿過如流的人潮,尋找父親。我們四下里張望了好幾分鐘,可怎么也找不到他。一時間,我意識到,盡管父親會和我一起在北京,其實我會是孤零零一個人。

  當(dāng)父親終于出現(xiàn)在我們面前時,他說:"路很堵。來,我領(lǐng)你們?nèi)タ次覀兊男录摇?SPAN lang=EN-US>"

  他拎起我們的行李,帶著我們走到汽車站。汽車到站了,里面塞滿了人,每個人的口音聽起來都很別扭,還嘰里呱啦說得飛快,我一個字都聽不懂。沒人沖你笑,也沒人和你打招呼。我們乘車乘了一個多小時。極寬闊的大馬路、數(shù)不清的人、還有很多大房子、住宅小區(qū),在我眼前一一閃過,無休無盡,整個城市顯得特龐大。我們終于到了我們住的地方,在豐臺,那是一個低收入居住區(qū),空氣中飄著死水的惡臭和動物撒尿的味道。公寓樓破敗不堪,街上到處是垃圾。

24節(jié):發(fā)燒(2)



  母親感覺到了我難受的心情,在我耳邊悄悄說:"等我們情況稍微好轉(zhuǎn)一點,你就能搬到一個環(huán)境好的小區(qū)里去。"

  我們的公寓在一幢丑陋的樓房的十一樓。父親將鑰匙插入鎖孔,打開門,說:"你的鋼琴在那兒,F(xiàn)在就開始練琴。"

  母親說:"郎國任!這孩子才剛下火車,我們在車上待了一整天。"

  父親堅持說:"他練琴一天都不能耽擱。因為發(fā)燒,他已經(jīng)有兩天沒練琴了。他一定得練兩個小時的琴才能去睡覺。"

  母親說:"他生病還沒緩過勁兒來呢。"

  "他生病早好了。別溺著他。別打岔。他需要練琴。"

  于是我開始練琴。

  我彈音階,又彈了幾首李斯特的練習(xí)曲。朱教授把我推薦給在北京的老師,為了準(zhǔn)備和老師的初次見面,朱教授給我布置了幾首練習(xí)曲。我練琴時眼里飽含著淚水。我練琴,因為彈比不彈更容易;與其和父親爭辯,不如去彈琴;與其聽父母吵架,不如去彈琴;與其去想身在北京,第二天就要失去母親的現(xiàn)實,不如去彈琴。

  當(dāng)我一覺醒來時,母親已經(jīng)為我做好了早餐。

  我問她:"從現(xiàn)在起誰為我準(zhǔn)備早餐?"

  "你爸爸。"

  "他不會做飯。"

  "他會學(xué)。"

  "我不會吃。"

  "啊,寶貝,你會的。你會喜歡的。"

  我抗議說:"他做的東西我就不吃。"父親曾經(jīng)為我做過一次飯,白米粥里放了巨多的糖,結(jié)果我吃進(jìn)出的東西全給吐了出來,因為味道實在太糟糕了。

  父親從屋子的另一頭朝我望來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他心不在焉地看著表。"你下個星期就得見新老師了,可你還是沒準(zhǔn)備好。你和我就待在這兒,你媽會自己去火車站。"

  父親宣布到時候了,母親該走了,我奔到她跟前,緊緊地抓住她的外套。她的淚水讓我覺得更加絕望。她離去之后,父親叫我開始彈琴,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琴聲中。沒有母親在身邊,鋼琴成了我的感情的延伸。它不能像母親一樣把我抱在懷里,但它給我安慰,讓我積蓄我的感情,它給我提供了一個躲避現(xiàn)實,又不觸怒父親的地方。彈琴時,我很高興,父親也滿意,而我能感受到母親就在我身旁。當(dāng)我不在彈琴時,我覺得失去了一切。

25節(jié):愛發(fā)脾氣的教授(圖)(1)



  愛發(fā)脾氣的教授



  [插圖:父親穿著警察制服的樣子]


  我坐在父親破舊的自行車的后座,穿過北京的大街小巷。我們在找北京中央音樂學(xué)院。我們知道大致的方位,但還是迷路了。后來我們了解到,這段路一般騎一小時就能到,但今天我們花了差不多兩個小時。

  當(dāng)我們騎車穿過這個巨大的城市,我不由自主地拿北京和沈陽做比較。在沈陽,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才華出眾的小鋼琴家,我的照片還上過報;在北京我什么都不是。在沈陽,父親是一個身居高位的警官,別人對他又怕又尊重;在北京,沒人理睬他,他只是一個騎著一輛三手自行車,車后帶著一個胖小孩的男人。在沈陽,我們認(rèn)識每一條街道、每一條馬路,我們坐著他的警用摩托車穿過了所有的大街小巷;在北京我們隔幾分鐘就迷一次路。在沈陽,一切都在我們掌控之中;在北京,我們的生活卻是一團糟。

  父親說:"你和這個老師見面,應(yīng)該會很順利。她會看到你的才華,教你如何提高。你會有長足的進(jìn)步,一年半后就能考進(jìn)音樂學(xué)院。那以后,你的老師都會是國內(nèi)最好的老師。所以你一定要給這個老師留下好印象,這很重要。今天你一定要彈得十全十美。"

  我做好了充分的準(zhǔn)備,要彈得很完美--如果我們不得已要在北京忍受磨難,生活在又臟又亂的環(huán)境中,那我怎么也不會讓自己在彈琴上失敗。無論如何,我得要給這個老師留下好印象。

  從我和我的新老師見面的第一刻起,我就能感到她的脾氣。見到她之前,我以為她會是個像朱教授那樣的人,會喜歡我的演奏,會表揚我,支持我,給我鼓勵,但"發(fā)脾氣教授"--我給她起的名字--沒有耐心,待人冷若冰霜。她個頭很矮,手非常小,對我的彈奏沒有任何反應(yīng)。她從沒有說過我有任何天分或潛力。盡管大多數(shù)聽過我彈琴的音樂家都說,我的演奏既有感情,又有技巧上的火花,但她從沒有這樣表示過。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贊賞的話。每當(dāng)我彈完一首曲子,她就會點點頭,說:"還湊合吧。"

  除了當(dāng)老師,給音樂學(xué)院的考生上課,她同時又是在音樂學(xué)院任教的教授。"這就是為什么你得要聽從她的指導(dǎo),"父親在我們上完第一堂課離開她家的時候說,"這很重要,她是你進(jìn)入音樂學(xué)院的關(guān)鍵。她知道考官想要的是什么,期待的是什么,因為她就是考官中的一個。"

  "但是她為什么老是對我發(fā)脾氣?"

  父親糾正我說:"那不是發(fā)脾氣,那是職業(yè)作風(fēng)。她沒工夫盡對你說好聽的。她不是一個溺愛孩子的母親,她是有高級職稱的教授,有重要的工作去做。她要做的就是挑戰(zhàn)你。你要做的就是聽她的。"

  我坐上自行車的后座,我們倆騎著車融入了車流。空氣污染在午后開始蔓延,天空臟臟的,帶著一抹褐色。我說:"我不喜歡她。"

  父親吼叫著回答說:"你不需要喜歡她。你只要聽她話就行。"

  我在北京這個大都市的新生活分成三部分:跟發(fā)脾氣教授上課,練琴,上小學(xué)。

  我不在乎練琴。發(fā)脾氣教授教我學(xué)很艱深的曲子的時候,我喜歡那份挑戰(zhàn)。如果我學(xué)得很快,我知道她會注意到的。

  但到最后,我也從來沒能讓她注意到我有任何可取之處。如果她注意到了,她從來沒有對我有任何表示。她對我表達(dá)的唯一的情緒是失望。

  她會說:"你的節(jié)拍不對。你的短句劃分不自然。你不理解作曲家想要表達(dá)的是什么。"

  "你這琴彈得像個到最后自殺了事的日本武士。"

  "你這琴彈得像個種土豆的農(nóng)民。"

  "你這琴彈得白開水一樣,一點味道都沒有。你得彈起來像可口可樂一樣。"可口可樂那時剛剛在中國上市不久,很受歡迎。當(dāng)我問她怎么彈才能彈得像可口可樂,鈴聲總是在那時響起,她會對我說:我的課結(jié)束了。

26節(jié):愛發(fā)脾氣的教授(2)



  她說我的演奏沒有中心,沒有音樂感。在"文化大革命"期間,人們把霍洛維茨、魯賓斯坦、施納貝爾的偉大的錄音唱片都扔到了窗外,把樂譜都燒毀了。她說我彈琴就和那些人一樣,好像是我把音樂扔到了窗外。她還說,我對音樂沒有感覺,有的只是瘋狂的奇想。

  她的批評讓我憂慮,但父親并不擔(dān)心。他說:"這才是真實的世界。沈陽是個童話世界。這兒的老師說話不留情。她很嚴(yán)厲,這很好。你要的就是這樣的老師。"事實上,我后來了解到,發(fā)脾氣教授當(dāng)年的鋼琴老師也是以同樣的方式教她的。

  暖和的日子沒持續(xù)多久,天氣很快轉(zhuǎn)冷。公寓里沒有暖氣,一絲暖氣都沒有。我們靠著母親按月從沈陽寄來的錢維持生計,可那一千來塊錢剛夠我們交房租,付鋼琴課的費用,買蔬菜、雞蛋,偶爾買一塊雞肉。我們連買一只小型取暖器的錢都沒有,當(dāng)然電視就更不用提了。在我練琴的時候,父親給我穿上厚厚幾層衣服。我會穿上兩條褲子,兩件襯衣。彈琴帶來的熱力讓我的雙手保持溫暖。事實上,我常常彈琴彈到深夜,好不用太早上床。床上太冷,凍得我睡不著。為了確保我能睡得好覺,父親會在我前面先爬上床睡一會兒,把床睡暖和。

  但是我深夜的練琴并不僅僅是生存的策略。練琴對我,還有對父親來說,都是一種本能的沖動。他反復(fù)說:"如果你練得再勤奮些,你最終會讓老師高興的。你必須盡全力讓老師滿意。"我無法忍受達(dá)不到她的期望。如果這意味著我必須更辛苦地練琴,那也沒什么。然而要去討好這個從來不覺得我有任何優(yōu)點的老師,這個想法也同樣讓我無法忍受。

  起先,我晚飯后練琴會練到七點,后來延到八點,后來又到九點、十點,有時甚至到十一點。公寓樓的墻壁很薄,四周的鄰居,甚至隔壁樓門里的住戶,開始抱怨了。

  "吵死人了!"

  "那音樂簡直快把我逼瘋了!"

  "你再不停下來,老子斃了你!"

  "我會打斷你的手!"

  "我會叫警察!"

  父親會平靜地說:"別理他們,繼續(xù)練琴。"

  如果他們還接著抱怨,父親會沖他們喊話:"我兒子是個天才!免費聽他彈琴是你的福氣!有一天人們會花老多錢去聽他彈!"

  最后有人真的叫了警察。一天夜里,有人大聲敲門,一個聲音喝道:"警察!快開門!"兩名表情嚴(yán)肅的警官沖了進(jìn)來,就像是要抓兩個罪犯一樣。

  他們問我的父親:"你的就業(yè)許可證在哪兒?你的北京市暫住證在哪兒?"

  父親沒有就業(yè)許可證。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確保我能考上中央音樂學(xué)院。我們也沒錢辦暫住證。他承認(rèn)他沒有證件。

27節(jié):愛發(fā)脾氣的教授(3)



  他們說:"那可是嚴(yán)重的違規(guī)行為。況且,我們這兒還有規(guī)定,八點后不許大聲喧鬧。"

  我害怕極了。他們會把我們遣送回沈陽嗎?

  最后,父親對他們說:"伙計,你看,我過去也是名警察,在沈陽公安局的治安大隊工作。這兒是我的制服,這兒是我的官方證明。"他一邊指給那兩個警察看,一邊繼續(xù)說:"我知道當(dāng)警察不容易,我也知道你們是在干你們的工作。但這是個特殊情況。我兒子是個音樂天才,正快要成大器的時候。這兒,你們看,沈陽報紙上關(guān)于他的幾篇報道。"

  父親身上隨時都帶著那些報道。警察很仔細(xì)地讀完了文章,又拿報紙上的小男孩的像和我比了比。他們能看出來,父親沒有說謊。父親繼續(xù)說:"我放棄了工作,把我的精力全部撲在我兒子身上,好讓他施展才華。我們靠我老婆掙的微薄工資生活。她必須留在家里好供養(yǎng)我們。從錢上講,如今我們是四面楚歌。我們有的只是小郎朗日夜練琴的愿望。他必須日夜練琴。有兩千名學(xué)生報考音樂學(xué)院,招只招十五人。我們有決心,他會在這十五人中間。我們有決心,他會成為第一名。你可以幫助我們。而我們要的幫助,就只是不要管我們。我們是勤奮守法的老實人。還請你們二位多多體諒。"

  父親滔滔不絕、情緒激昂的一番話讓警察的態(tài)度從嚴(yán)肅變成同情。他們兩人都拍拍我的腦袋,對我父親說,他這樣做是對的,他是個好父親,養(yǎng)了個好兒子,北京市需要更多像我們這樣的居民。

  臨走前,他們對我說:"祝你好運。我們希望你能考進(jìn)音樂學(xué)院。"

  父親或許確實能言善辯,但他卻是個糟糕的廚師。他炒菜總是炒得太過,連煮飯都成問題。吃著他沒滋沒味的飯菜,我就更加想念母親了。在家的時候,每天晚上,她都會做可口的水餃,或是新鮮的魚、肉。對父親來說,燒飯和吃飯都不是樂趣。為了省錢,我們買便宜的食品。母親在沈陽也一樣,每個月在吃飯上花的錢不超過一百元。

  在那個時候,豐臺區(qū)還屬北京市的外圍,周圍一片荒蕪。我想念我的朋友馬思佳,還有馮老師班上的同學(xué)。其他學(xué)音樂的已經(jīng)考上音樂學(xué)院的學(xué)生也有從沈陽來北京的,他們比我大,都和他們的母親住在一起,但奇怪的是,他們對我和父親都很疏遠(yuǎn),很冷漠。

  我問父親:"他們?yōu)槭裁磳ξ覀儾缓茫?SPAN lang=EN-US>"

  他說:"我不知道。也許他們是在妒嫉你。也許他們覺得你會比出他們的短處來。"

  "但是在沈陽的時候他們態(tài)度很友好。"

  "北京不是沈陽。北京會改變?nèi)恕e擔(dān)心他們。你專心練琴就成。你琴還是練得不夠。"

  于是我就更加勤奮地練琴。

28節(jié):愛發(fā)脾氣的教授(4)



  我上的那個小學(xué)離北京市中心非常遠(yuǎn)。那些自己本身是鄉(xiāng)下人的小孩子卻嘲笑我的口音,說我是"東北來的小農(nóng)民"。他們會奚落我說:"啊,農(nóng)民彈鋼琴,你說他能彈出什么樣的聲響來?"

  發(fā)脾氣教授給我布置了練習(xí),是一首難度很高的貝多芬變奏曲。她告訴我說:"句尾劃分要輕柔,不要彈得太笨重。"我高興地接受了她的指導(dǎo),面對著挑戰(zhàn),我興致勃勃地開始練習(xí)這首曲子,一直練到我手指發(fā)疼,一直練到我對這首曲子有完全的把握。我坐上父親快要散架的自行車的后座,冒著傾盆大雨,騎車去上課。我能在腦海里聽到這首曲子。音符在耳際回響,我的手指在隱形的鍵盤上不露痕跡地跳躍。我的眼里沒有自行車、小轎車、公共汽車,沒有紅綠燈和熙攘的人群。我看到的是貝多芬講的在一個繁復(fù)的迷宮里找到出路的故事。當(dāng)我們終于到了發(fā)脾氣教授的琴房,她看都沒看我一眼。她顯得有些緊張,和往常一樣不耐煩。

  她說:"開始。"

  幾分鐘后她喊停,說:"你彈起來就好像你害怕這首曲子。你彈的力度太輕。"

  我提醒她:"您說過要彈得輕柔些。"

  "不,我沒說過。"

  她說過的。我想要再次提醒她,但我是個小孩子,而她是個有名望的老師。我閉上了嘴。

  我繼續(xù)彈。

  她說:"太輕,太猶豫。你彈這首曲子力度一定要大一些。"

  我張口說:"可是教授--"

  她打斷我說:"沒什么'可是'的。你必須聽從我的指導(dǎo),否則我就沒法教你了。"

  她的威脅一下子把我嚇懵了。

  "如果這首曲子太難了,我可以給你一些容易的。"

  父親插話說:"郎朗不需要容易的。他想要難度高的。"

  老師說:"你說,如果他到這兒來一點都沒準(zhǔn)備,我怎么能教他更難的?"

  父親保證說:"他再也不會這樣沒準(zhǔn)備好就來了。"

  我心里想,可我是做好了充分的準(zhǔn)備的。我熟悉這首曲子,我能彈這首曲子,我知道每一個音符。發(fā)脾氣教授給了我一套指示,我按她說的去練了,她卻又變了主意。她沒有說真話。她是個騙子。

  我們往存車的車棚走去,父親沖我吼到:"她是你的老師,你要進(jìn)音樂學(xué)院,只能靠她!"

  我說:"可是她神經(jīng)不正常!她告訴我怎么彈那首曲子,我也是那么練的。我照她的話做了,她卻來責(zé)怪我,要我換種方式彈。"

  我上了車后座。父親往外騎,上了馬路,心里仍然在冒火?墒撬麤]騎進(jìn)自行車道,他上的是機動車道。他的惱怒讓他失去了理智。汽車從我們兩側(cè)飛馳而過,司機大聲嚷嚷,使勁撳喇叭。

  一輛輛汽車幾乎是和我們擦肩而過。父親不理睬它們,對我叫到:"你這個大傻蛋。你這個懶骨頭。你不聽老師的話,你彈的不是她想要聽的。"

29節(jié):愛發(fā)脾氣的教授(5)



  父親搖搖晃晃地騎著車。我雙臂摟著他的腰,但還是很難抓得牢。

  "你這是自己毀掉自己成功的機會!你這么倔干什么,非得按你想的方式彈,還要抗拒你的老師!"

  "我沒有!我在努力!"我也沖著他叫。眼淚嘩嘩地流下我的臉頰,風(fēng)吹得我兩眼發(fā)疼。

  "你還努力得不夠!"

  "我沒法更努力了!"

  "那你就是個傻瓜,笨蛋!"

  他一邊說,一邊猛地將自行車的把手往右邊一擰,躲開了一輛卡車。他的動作太突然,我抱著他的手臂一下子松開來,整個人開始往路面上倒下去。我害怕極了。如果我摔下去,我的腦袋會砸在水泥地面上,車子會從我身上壓過去。父親感覺到我的手松開來,叫到:"抓緊了!"

  我抓住了他的夾克衫的衣袖。我的人一半還在車上,一半吊在車外,身子已經(jīng)快要貼近地面。就在我感到自己要完全滑開的時候,父親一把拽住了我。他兩腳還在蹬著車,右手把我往上提,并且一直扶持著我,直到我能坐直身。但他還是繼續(xù)在機動車道騎,一邊喘著氣,一邊還在數(shù)落我在那位受人尊重的教授面前演奏得如何的差勁。

  那天夜里,我按照新的指示練習(xí)那首曲子。我知道我別無選擇,但我也知道,我面對的這位老師,不管我怎么做,永遠(yuǎn)也不會對我表示滿意。一星期后,我回到她的琴房,彈那首貝多芬的時候增強了力度。她搖了搖頭。

  她說:"還是少了些什么。"

  我想知道:"少了什么呢?"

  她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。

  她沖我喊道:"你怎么不聽我的話!"

  我無助地說:"我在努力。"

  父親吼叫道:"不許和教授頂嘴!"

  我強忍住眼淚。因為我實在太生氣了,在我重新彈那首曲子的時候,犯了幾個錯誤。

  父親惱羞成怒。那天晚上他把一只堅硬的皮鞋沖我扔過來。他的行動背后的憤怒對我的傷害更甚于皮鞋砸在身上的痛楚。

  他說:"你這是給我們一家丟盡了臉。你這是給你媽丟臉,給我丟臉,你這是給你自己丟臉!你這是讓你一家蒙羞。"

  他對我的指控越說越離奇。以前他從來沒對我這么說過話。他也沒有必要這么對我說話。在沈陽我是個明星學(xué)生,但在北京,我的明星的光輝黯淡了。發(fā)脾氣教授批評得越厲害,父親就變得越瘋狂。在內(nèi)心深處,他也許也察覺了她的批評前后不一致的地方,但他不敢去挑戰(zhàn)她。我感到極度的無助,內(nèi)心充滿了絕望。

  我對自己說,情況這么糟了,只有往好處發(fā)展的可能。然而,接下來,情況變得更糟了。

30節(jié):羞辱(1)



  羞辱

  母親來看我了,但只能待兩天。在那兩天里,她把我和父親弄得一團糟的家里里外外都打掃干凈,還幫我們洗了衣服。她給我們從沈陽帶來了水果和豬肉,就好像她是來慰問難民一樣。在那兩天里,我從沒讓她離開過我的視線。她給我做我喜歡吃的飯菜,我感覺一下子好了幾百倍。她聽完我練琴告訴我說,我彈琴有長足的進(jìn)步,我盡我全身的力氣緊緊地?fù)肀。我已?jīng)有好多個月沒有得到這樣的鼓勵了。就像她美味的烹飪一樣,她的鼓勵給了我我一貫缺乏的滋養(yǎng)。

  那時侯,天氣開始轉(zhuǎn)暖。我不在練琴的時候,她和我就沿著北京城里寬闊的林蔭道散步。她覺得我多到戶外走走很重要。在我們一起散步時,我告訴了她關(guān)于發(fā)脾氣教授的事,但是母親無法理解怎么會有人不喜歡我的演奏。

  她提示我說:"也許那是她給你動力的方式。"

  我還告訴了母親一件我不敢向父親提的事。有一個女孩也在跟發(fā)脾氣教授學(xué)琴,我和她很要好,有時候我會告訴她怎樣練琴,向她演示技巧和練習(xí)。一天,那個女孩告訴我,發(fā)脾氣教授告訴她,說她認(rèn)為我沒有才華。那個女孩還告訴我,我們在音樂學(xué)院學(xué)習(xí)的沈陽老鄉(xiāng)在背后說我和父親的壞話。

  母親沉默了一陣子。我們在一座小公園停了下來,坐在一處樹蔭下。她最后對我說:"郎朗,人是很復(fù)雜的。他人可以幫助你,也可以傷害你。有的人不喜歡看到別人成功。對此我們無能為力,只能不管他們,自己過自己的生活。我們繼續(xù)努力,達(dá)到我們的目標(biāo)。我們不理會他們。"

  我說:"媽,我知道,但我沒辦法不理會發(fā)脾氣教授。我怎么著她都不喜歡。我擔(dān)心她不想要我做學(xué)生了。如果是那樣的話,我怎么能進(jìn)音樂學(xué)院呢?"

  "寶貝,你爸覺得她是個好老師。他懂音樂,他說她是個頂尖的老師。我知道她要求很高,但只要你繼續(xù)練琴,不斷提高,一切都會好的。我向你保證。"說著她彎下身來摟住我,親了親我的臉頰。

  接著我問母親能不能給我買一個新的變形金剛。有好幾個星期了,我時常路過一家玩具店,研究窗戶中陳列的所有的變形金剛,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哪個。

  "那我們走吧,寶貝。我們這就去給你買一個小禮物。"

  母親來探親的時間太短了。她走的時候,也帶走了暖和的天氣,留下的只是要面對每星期鋼琴課的焦慮不安。即使在我絕對確信我已經(jīng)掌握了一首高難度的舒伯特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的時候,發(fā)脾氣教授仍然坐在那兒,無動于衷。我的手指飛快地滑過琴鍵,對技巧上的挑戰(zhàn)應(yīng)對得也很好,彈起來也帶著合適的感情。在家里,即便是父親也不得不承認(rèn),我彈得不錯,但是發(fā)脾氣教授從來沒有滿意過。

  她會抱怨說:"少了些什么,"但她從來不說到底是什么。

  我的挫折感不斷在加劇。父親不再說我練琴沒練夠,因為很清楚我練琴是足夠用功了。他人就在公寓里,盯著我,監(jiān)督我的每一步動作。他意識到有什么事不對勁了。

  那一次,父親和我得頂著雷暴和沙塵暴騎車去發(fā)脾氣教授的琴房。在春天,強風(fēng)把骯臟的黃沙從戈壁灘一直吹到北京城,我們渾身都會被沙塵覆蓋著。雨一下,雨水就把塵土粘在我們的臉上和衣服上。雖然我穿著我的黃雨衣,每次自行車騎過一個水坑,污水就會濺得我滿身滿臉。等我們到的時候,我渾身全濕透了,臟兮兮的,父親也一樣。我們在冷風(fēng)中直打哆嗦,但發(fā)脾氣教授沒有問我們需不需要毛巾。

31節(jié):羞辱(2)



  父親說:"教授,如果您讓我們把身上弄干了,郎朗就可以開始給您彈琴了。"

  "沒這個必要了。"她說,她的聲音比冰還要冷。

  父親問:"為什么呢?"

  "我已經(jīng)決定不再教你兒子了。"

  死一樣的沉默。

  我感到淚水盈滿了眼眶。我看到父親的眼圈也變紅了。

  他說:"這我不明白。我的兒子是個天才。"

  "大多數(shù)學(xué)鋼琴的孩子的父母都認(rèn)為自己的子女是天才。絕大多數(shù)孩子都不是的。郎國任,你的兒子不僅離天才差得太遠(yuǎn),他連進(jìn)音樂學(xué)院的才華都沒有。我恐怕他是不可救藥了。"

  父親爭辯說:"但是教授,他贏過比賽,有關(guān)于他的各種報道。在沈陽他很出名。"

  "沈陽不是北京。"

  "您一定得再考慮一下,教授。我們?nèi)康馁注都放在這孩子的才華上了。我放棄我的好工作,到這兒來住在一間小破房里,就是為了您能教他。"

  "郎國任,對不起,但是我主意已定,F(xiàn)在,如果你不介意的話……"

  我們走出來時,渾身仍然濕淋淋的。我們又走進(jìn)了雨中。我抱著父親的腰,騎車回到公寓。一路上,我哭個不停。我作為音樂家的生命就此毀滅了。我的未來崩潰了。當(dāng)父親跨下車時,我看不出他臉上流著的是雨水還是淚水。那也無關(guān)緊要了。什么事都不再重要了。

  父親完全失去了控制。在我生命的頭一回,我感覺到他是一籌莫展了。我沒了老師,沒了準(zhǔn)備音樂學(xué)院考試的路子,他不知道如何去把握這個現(xiàn)實。在這個龐大、無情的城市里,我們無親無故,失去了方向。

 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上的那所小學(xué)的校合唱團。合唱團的指揮請我為合唱團作鋼琴伴奏,我特別喜歡伴奏,因為合唱團的小孩子們都夸獎我的演奏。我取代的那個鋼琴伴奏以前總犯錯,但我很少出錯。在我生活中很凄慘的那段時光,我覺得沒人欣賞我,也覺得自己沒有才華,只有合唱團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點。

  在發(fā)脾氣教授拒絕教我的第二天早晨,父親提前一個小時叫醒了我。

  他說:"我想要你每天上學(xué)前多練一小時的琴,每天放學(xué)后再多練一小時。你三點回家后,一直要練到六點,而不是五點。"

  我覺得那毫無意義。我練琴是為了誰呢?但父親此刻的心境是容不得我有任何疑問的。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份我以前沒有見到過的瘋狂。

  他說:"你一定得像活不過明天那樣地練琴。你必須練到每個人都能看到,沒有人有理由拒絕你,你是第一名,永遠(yuǎn)會是第一名。"

  那天在合唱團排練的時候,我試圖忘記發(fā)脾氣教授,還有父親不正常的情緒。老師對我的表現(xiàn)多有褒獎,但她覺得合唱團還需要再花點工夫,于是她把排練時間延長了一個半小時。我知道如果不能在三點鐘開始練琴,父親會生氣,但我沒有選擇。我心想,一旦我告訴他,事實上,我下午一直在彈鋼琴,他就會平息下來。

32節(jié):羞辱(3)



  排練結(jié)束后,我快步走回家去。在我快走到樓門口時,我可以看見父親從我們家十一層的陽臺上探身望外看。他沖著我聲嘶力竭地喊叫著。

  "你都上哪兒去了?回來這么晚!你這個沒信用的家伙。你把自己的生活毀了!你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?xì)Я耍?SPAN lang=EN-US>"
他的聲音尖銳而又狂野。父親以前也吼過我,但從來沒這樣。他聽起來真的像是瘋掉了。等我進(jìn)了房門后,他對我的攻擊就更厲害了。

  "你耽誤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練習(xí),這兩個小時你永遠(yuǎn)也找不回來了!"他叫嚷道,"太晚了,時間補不回來了。什么都太晚了!一切都?xì)Я耍?SPAN lang=EN-US>"

  我說:"這不是我的錯。老師要我留下來排練--"

  "我不信。"

  "爸,我沒說謊。我--"

  "你是個騙子,你是個懶蟲!你太不像話了。你沒理由再活下去了,一點理由都沒有。"

  "您這都是說些什么。"

  "你不能灰溜溜回到沈陽!"他狂喊道,"人人都會知道你沒考進(jìn)音樂學(xué)院!人人都會知道你的老師不要你了!死是唯一的出路!"我開始往后退,遠(yuǎn)離父親。他的吼叫卻越來越響,越來越歇斯底里。"我為了你放棄我的工作,放棄了我的生活!你媽為了你拼命干活,勒緊褲腰帶過日子,每個人都指望著你,你倒好,回來這么晚。老師不要你了,你還不練琴,你還不照我說的去做。你真是沒理由再活下去了。只有死才能解決問題。即便現(xiàn)在就死,也不要生活在羞辱之中!這樣對我們倆都更好。首先你死,然后我死。"

  在我生命中頭一次,我感到了對父親的深深的仇恨。我開始詛咒他。

  "吃了這些藥片!"他邊說,邊遞給我一個藥瓶--我后來才知道瓶里裝的是藥性很強的抗生素。"現(xiàn)在就把里面三十片藥片全都吞下。吞下去,你就會死,一切都會結(jié)束。"

  我跑到陽臺上,想要躲開他。

  他尖叫道:"如果你不吞藥片,那就跳樓!現(xiàn)在就跳下去!跳下去死!"

  他沖我跑過來,我開始使勁踢他。我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狂暴的行為,但我害怕他會把我從陽臺上扔下去。在那一刻,我感到他什么事都做得出。我想象自己從十一層樓摔下去,腦袋落到人行道上摔得粉碎,我的血,我的生命一點點從我身體里流走。

  我央求道:"停一停!你這是瘋了!別來碰我!我不想死!我不會死!"

  我又跑回屋里。

  父親喊道:"你要是不跳樓,那就吞藥片!把每一片都吞下去!"

  我從小到大父親都一直教我不惜一切代價保護(hù)我的雙手,它們是我身體中最寶貴的部分。但此刻我開始用拳頭砸墻壁。我想要把雙手砸成肉泥,把每根骨頭都砸斷。我用手猛擊墻壁,就像拳擊手猛擊對手的臉。

33節(jié):羞辱(4)



  父親叫道:"停下來!"

  我也大聲叫道:"就不!"

  "你會毀了你的手!"

  "我恨我的手。我恨你。我恨鋼琴。如果不是鋼琴,這些事都不會發(fā)生!鋼琴讓你發(fā)瘋。鋼琴讓你想要殺死我!我恨這一切!"

  父親尖叫道:"停下來!"

  他跑過來,摟住我,開始抽咽起來。"停下來!"他不斷地重復(fù)著,一邊把我抱進(jìn)他的懷里。他說:"對不起,對不起。我真的對不住你。但是你不能傷了你的手。郎朗,求求你,別傷了你的手。"他親吻了我的手指,親吻了我的臉頰,但我還是不停地詛咒他,踢他。

  他說:"兒子,我不想要你死。我只想要你練琴。"

  我邊哭邊說:"我恨你。我再也不會練琴了。只要我活著,我就永遠(yuǎn)不會再碰鋼琴。"

34節(jié):二叔(圖)(1)



  二叔


 。鄄鍒D:二叔]


  再也不練琴。

  再也不彈琴。

  再也不看一眼鋼琴。

  再也不和父親說話。

  再也不看一眼父親。

  再也不原諒他。

  再也不停止恨他。每小時每分每秒都恨他。恨他想讓我死。恨他當(dāng)我告訴他是老師讓我耽誤回家時他不相信我。恨他不相信發(fā)脾氣教授是個騙子。恨他讓我恨鋼琴,因為自打我能記事起,自打我看到湯姆越過琴鍵追逐杰瑞,自打我第一回聽到那美妙的音符、美妙的旋律、和弦、和聲,聽到音樂的魔力,我就一直熱愛著鋼琴。

  一切都完了。

  如今沒有美。沒有音樂。如今什么都沒有了。

  如今我只是一個沒有夢想的小孩,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上著學(xué),和他痛恨的父親住在一起。

  我連看一眼父親都不愿意。在晚上,他照常為我炒味如嚼蠟的蔬菜,我吃的時候會轉(zhuǎn)過身去,把背對著他。當(dāng)他問我問題時,我不回答他。他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,在公寓里大多時沉默無語,但這一點也不打動我。他的道歉對我沒有任何意義。我無法原諒他。

  有時候,他會說:"郎朗,你得重新開始練琴了。你在浪費時間,你會把學(xué)的東西全忘光的。"但是他的話語已經(jīng)失去了權(quán)威。他知道他無法逼迫我練琴;他為那天失去理智感到極度的內(nèi)疚,極度的丟臉。

  父親會說:"你得再開始彈琴。你必須開始彈琴。鋼琴是你靈魂的一部分。"但我已經(jīng)失去了任何彈琴的愿望。我甚至停止了為合唱團伴奏,而自從我們搬到北京,為合唱團伴奏是唯一一件讓我開心的事。

  如果我年紀(jì)再大些,如果再勇敢些,我會離家出走。我會一路搭便車回到沈陽去和母親住,但是我不認(rèn)路,我缺乏勇氣。況且,我那時才剛剛十歲。每天夜里我都是哭著睡著的。

  我們小學(xué)合唱團的指揮問我:"你為什么不彈琴了呢?"

  我開始向她解釋:"我父親--"

  老師敦促我說:"你繼續(xù)說啊。"

  我說:"唉,也沒什么。"

  她堅持說:"一定是有什么。要不然,你怎么前一天還給我們合唱團伴奏得好好的,第二天就突然不彈了。發(fā)生了什么事了?"

  我想向她傾訴發(fā)生的一切,但我為有這么一個瘋爸爸而羞愧,而且我也不想告訴她,父親因為我回家晚了要我跳樓,要我服藥自殺,而她正是那個讓我晚回家的老師。我不想讓她覺得是她的錯。所以我保持沉默。那天晚上,我回到家里,放下書本,大哭了一場。

  父親又可憐又可嫌地央求道:"你今天能開始練琴嗎?"

  我沒有理睬他。

  幾個星期過去了。一個月過去了。然后是兩個月,然后是三個月。

  我沒辦法給母親打電話,因為家里沒安電話。我迫不及待地等著她來看我們,但她工作脫不開身。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讓她把我從父親身邊領(lǐng)走,但他說那絕對不可能。那今后的路,何去何從呢?如果我再也不彈鋼琴,甚至不會報考音樂學(xué)院,那留在北京還有什么意義呢?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?

  我的情緒變得極其壓抑。也許父親先頭沒說錯。也許還不如死了好。那時我已經(jīng)開始惦念著鋼琴--沒有音樂的生活對我毫無意義。我會在腦袋里聽到音樂,心中急切地想要去彈那音樂。常常,彈琴是唯一可以安慰我的東西。但是我仍然無法鼓足勁坐到琴凳上。一想到練琴,我就想到父親粗暴的行為,就像發(fā)生在昨天一樣。而且,彈琴會讓父親感到高興。我想要折磨他。

  我陷身地獄,動彈不得。

  春天過去,夏天來了。因為我沒在練琴,手上的時間很富裕。我會自己出去散步。有時候,我會在一家蔬菜市場停留一下,用父親給我的零花錢買一只桃子或梨子。六月的一天,我走過菜市場,在一車西瓜前面停了下來,開始拿一只西瓜來敲一敲,看它是否熟了。

  賣水果的小販說:"你和別人的彈法不一樣。大多數(shù)人拿著西瓜戳來戳去,你拿著西瓜,就好像它是一件樂器。"

  "我從前彈鋼琴。"

  他問道:"從前?你年紀(jì)這么小,怎么就退休了?"

  我回答說:"我現(xiàn)在不彈了。"

  "那太可惜了。我能想象你彈得很好。"

  "我有個老師,她說我沒天分。"

  賣西瓜的人說:"誰說的,老師也是人,也和我們其他人一樣,都會犯錯誤。你叫什么名字?"

  "郎朗。"

  "這名字很好聽!"

  我問道:"您叫什么名字?"

  "我姓韓。"

  老韓比父親年輕一些。他練武術(shù)練了很多年,身體扎實健壯。因為多年在田里干活,皮膚曬得黑黝黝的。他的雙眼溫暖而誠實。后來我了解到,他們一家都是種田的,他有個兒子和我一般大。他把妻子和兒子留在鄉(xiāng)下,自己和他的哥哥來到北京謀生計。因為他人那么和善,我對他敞開了心扉。我跟他講我母親從前做的菜,還有母親仍留在沈陽。事實上,因為我需要有人傾訴,我把我全部的故事都講給他聽了。

35節(jié):二叔(2)



  我講完后,他說:"你鋼琴一定彈得非常好,不然你父親和母親不會做出這么大的犧牲。這說明他們相信你能成為第一名。"

  我說:"我是第零名。我現(xiàn)在什么名次都沒有了。"

  老韓堅持說:"我相信你會成為第一名,F(xiàn)在只是因為你很傷心。我們都有傷心的時候。但我想這個大西瓜會讓你開心起來的。你吃西瓜的時候,我希望你能想點高興事兒。"

  我告訴老韓我沒錢買一整個西瓜。他對我說,這西瓜是非賣品。

  他說:"我留著它,就是為了送給一個優(yōu)秀的音樂家。你練琴練了那么長時間,練得那么辛苦,這是對你的獎賞。這就是你的獎品。"

  "但你從來沒聽我彈過琴。"

  他說:"在我的想象中,我已經(jīng)聽過你彈琴了。我的想象力很豐富。拿著這只西瓜,帶上我的祝愿,告訴你父親,他有一個值得他驕傲的兒子。"

  我拎著西瓜走回公寓。自從我們之間的冷戰(zhàn)開始,我第一次和父親講了話。我想要告訴他老韓的故事。

  父親說:"他聽上去像個好人。以后我得從他那兒買蔬菜了。"

  第二天,父親拎著裝滿水果蔬菜的購物袋回到家。他說:"我告訴老韓我是你父親,他像對一位重要領(lǐng)導(dǎo)人一樣對待我。他給我裝上最好的蔬菜,還打了折扣。郎朗,你沒說錯,他是個好人。"

  沒出一個星期,父親把老韓請到了我們狹小的公寓。老韓給我們燒了一桌可口的飯菜。從此,老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,我管他叫二叔。他隨和的脾氣大大緩解了父親和我之間的緊張空氣。有二叔在,我不再覺得憤怒。父親終于有一個他可以說話的人了,我也一樣。

  然而,盡管有二叔制造的一團和氣,我仍然堅持不再練琴。當(dāng)二叔要我只為他彈上幾首,我說:"二叔,我很想向你演示我怎么彈琴,但我已經(jīng)不是個鋼琴家了。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孩子。"

  他說:"我懂。我有耐心,我能等到你愿意再彈的那一天。"

  "我永遠(yuǎn)不會愿意再彈。"

  他說:"郎朗,好孩子,永遠(yuǎn)可是很長很長的時間。"

  又過去了三四個星期。二叔常來,也經(jīng)常要我彈琴,但我總是回絕了。當(dāng)我看著立在鋼琴上的樂譜,我能看到小老鼠在紙上咬出的洞,每一頁上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。

 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,不久,一個鄰居來串門。這個鄰居曾對我彈琴發(fā)出的聲響大發(fā)牢騷;事實上,在所有的鄰居中,他抱怨得最厲害。有一次,深夜了,我還在奮力敲打琴鍵,他還沖我們的窗子扔石頭。叫警察來我們家的也是他。

  他站在我們過道上,父親問他:"又怎么啦?不可能是吵到你了。我兒子已經(jīng)不彈琴了。"

36節(jié):二叔(3)



  "這就是為此而來的。"

  父親說:"這我就不懂了。"

  "他彈琴還真幫了我。"

  "我以為他彈琴快把你逼瘋了。"

  "我以前也這么想。我有神經(jīng)官能癥,醫(yī)生讓我用中藥調(diào)理。我先頭以為你兒子彈琴讓我的病更嚴(yán)重,所以我才沖他又喊又罵,還去找警察投訴。我甚至扔石頭砸過你們的窗戶。"

  父親說:"我知道。有一次你砸碎了玻璃,我還得花錢換玻璃。"

  "我會把錢補還給你,可我需要你兒子再重新開始彈琴。"

  "什么?這我可搞不懂了。他彈琴不是影響你的神經(jīng)嗎?"

  "后來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他彈琴實際上是對我的神經(jīng)有好處。從前我總是抱怨,要讓他停止彈琴,他總不聽。但是過了一陣子,他彈的琴--我必須承認(rèn),他琴彈得真美--他彈的琴好像對我的神經(jīng)發(fā)生了作用。他的音樂讓我心平氣和。我哆嗦的雙手不再發(fā)顫。我不再像以前那樣一驚一咋。自從他停下來,我的神經(jīng)上的各種毛病又回來了。我的手比以前抖得更厲害了。我需要他繼續(xù)彈琴。"

  我在公寓里面沖著他提了個建議:"也許你可以買臺錄音機。"

  那個鄰居說:"我買不起音響。但你的琴聲是免費的。你彈的琴是給我們大家的一份禮物。我能問一問你為什么不彈了嗎?"

  父親開始解釋,但又停了下來。最后,他說:"郎朗可以告訴你原因。"

  我試了,但沒法做到。那個故事太過痛苦。

37節(jié):回歸音樂(圖)(1)



  回歸音樂


 。鄄鍒D:舉行獨奏音樂會]


  親愛的郎朗同學(xué):

  我們排練的時候都很想念你。還有其他同學(xué)在彈鋼琴,但他們彈得不如你好。

  我們希望我們沒做什么傷害你的感情的事。如果有的話,我們不是故意的,我們向你道歉。你琴彈得很美,你彈的琴讓我們也想唱得一樣美。我們給你送來一份小禮物,想讓你知道,我們希望你能回來。

  你的朋友們,

  合唱團

  班上的每一個同學(xué)都在紙條上簽了名。和紙條一起送給我的是最新的變形金剛。他們都知道我喜歡變形金剛。

  我沒有和父親提紙條或禮物的事。我告訴了二叔。

  二叔說:"你們同學(xué)這么求你回去,你在學(xué)校一定是很受歡迎。"

  我說:"不是我受歡迎,是我的演奏。"

  "可是孩子,你就是你的演奏。"

  我問:"二叔,你說我該不該重新開始彈琴?"

  "這完全取決于你的愿望。你想彈嗎?"

  "我不想讓爸爸高興。"

  二叔說:"我明白你很生你父親的氣。但這和生鋼琴的氣不同。鋼琴沒有傷害你。你熱愛鋼琴。當(dāng)你彈琴的時候,你讓其他人都能感受到愛。甚至你們的同學(xué)都能感到。"

  我告訴二叔,我會考慮重新為合唱團伴奏,但條件是他不能告訴父親。我仍然想讓父親難受,而且我也擔(dān)心,如果他知道我重新開始彈琴,他會又變得不可理喻,又會要我練琴一練練二十小時,不然就得跳樓。二叔答應(yīng)為我保密。

  我已經(jīng)有三個月沒彈琴了。我仍然沒有想好是否為合唱團伴奏,但我想,在他們?yōu)閷W(xué)校比賽排練時順便看一眼,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我對自己說,如果我不想的話,我并不一定要進(jìn)去,但當(dāng)我走過他們門口的時候,合唱團的一名歌手看到了我。

  她驚喜地叫道:"郎朗!你回來給我們伴奏了!"

  我開始解釋,但我想不好怎么解釋,而我那位同學(xué)又太興奮了,她也聽不進(jìn)去。

  她大聲喊道:"郎朗回來了!郎朗回來了!"他們解釋說,如果我不幫他們伴奏,他們肯定贏不了比賽。在那個小學(xué)校里,再也找不出可以為他們伴奏的人來了。"

  其他的孩子們也都跑到走道里來,把我團團圍住。一個和我很要好的男孩子說話口吃--我永遠(yuǎn)也不會忘記他--他大聲喊道:"郎郎郎朗回回回來了!"他們牽著我的手,把我引到鋼琴前,把莫扎特作品330號鋼琴奏鳴曲的第二樂章交給了我。我能怎么做呢?我的手指一觸到琴鍵,我馬上就感到了一份震顫。我的憤怒,我所有的憎恨和挫折,都煙消云散了。一時間,我好像是乘著莫扎特音樂的微風(fēng)在空中飄蕩。合唱團的孩子們圍在我身旁,我想一直就這么彈下去。充滿怨恨的郎朗消失了,有關(guān)發(fā)脾氣教授的記憶也隨之而去。幾個月來第一次,我笑了。當(dāng)我的手終于從鍵盤上抬起,同學(xué)們鼓掌,要我再接著彈。

  那天下午,我和合唱團額外多排練了一個小時。我回家后,父親一字不提我沒按時回家的事。雖然我滿心興奮,我沒有和他分享我的喜悅。我做不到。我仍然恨他。

  如果我一個人待在公寓里,我會彈一段短的曲子,比如說海頓,好讓自己高興一下。但一旦我感到父親快要到家門了,我馬上就會停下來。如果他問我:"郎朗,我是不是聽到你彈琴了?"我硬是不回答他。我知道,我的沉默只會讓他更痛苦。

  他問:"你什么時候才會開始彈琴?"

  我仍然一言不發(fā)。

  他喊道:"郎朗,回答我!"

  我轉(zhuǎn)過身,背對著他。

  后來,一件近似于奇跡的事發(fā)生了。也許說"奇跡"太過夸張,但在當(dāng)時,感覺上真就像是奇跡。

  那天,我從學(xué)校走路回家。我想買最新的《七龍珠》漫畫書,但我沒有錢。我本想路過二叔的蔬菜攤,向他借點錢,但二叔已經(jīng)給了我們那么多的東西,向他要錢買漫畫書好像顯得太貪婪了。所以,我沒去二叔那兒,而是直接回家了。

38節(jié):回歸音樂(2)



  我在過道里往家門口走時,我覺得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。我離家門越近,我就越肯定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:站在屋子里和父親說話的是朱教授。我一把抱住她,眼淚流下了雙頰。她的女兒住在美國得克薩斯州達(dá)拉斯市,她去那兒過了一年,做訪問教授,也陪一陪女兒,最近剛回國。她剛一回來,就急著和父親聯(lián)系,因為父親一直急著找她。我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問她我到底有沒有才華。

  "你當(dāng)然有。"

  "但是老師不要我了。她說我鋼琴彈得糟糕透頂。"

  "郎朗,她犯了一個嚴(yán)重的錯誤。很快她就會認(rèn)識到她的錯誤的嚴(yán)重性。如今我回來了,我一定給你再找一個老師。"

  "也是音樂學(xué)院的?"

  "當(dāng)然是。"

  "即使知道發(fā)脾氣教授不要我了,新老師也會接受我?"

  朱教授告訴我,她已經(jīng)和一對音樂家夫妻打過招呼。趙屏國教授是一個有威望的鋼琴教授,他的妻子凌教授是鋼琴系的系主任,非常有名。他們都很期待著聽我彈琴。朱教授對我說,我會彈給他們兩個人聽,然后他們再決定他們中的那一個來當(dāng)我的老師。她還說她可以給我上幾堂課,讓我做好充分準(zhǔn)備,在給兩位老師彈琴時好好發(fā)揮。我在鋼琴前坐下,開始彈給她聽。我覺得我彈得很精彩,朱教授也這么覺得。就像以前一樣,她給了我表揚和鼓勵。和這樣一個用愛心來教學(xué)生的老師在一起,感覺真好。我已經(jīng)忘記了這種感覺。

  那天晚上,朱教授和我們一起吃晚飯。之后,我們又上了一堂很長時間的課。我很累,但當(dāng)我爬上床,閉上眼睛時,我并沒有馬上睡著。我實在太興奮了。就在我回顧當(dāng)天一幕幕場景時,我聽到了父親和朱教授的談話。父親說的事他以前從來沒跟我透露過。

  我的老師問父親:"告訴我,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事?為什么那個老師會不要郎朗?肯定不會是因為他沒有才華。"

  "有人在她面前散布關(guān)于我的謠言。不幸的是,她開始相信了讒言。"

  "什么樣的謠言?"

  "他們說我和犯罪集團有牽連,說我在沈陽時就走歪門邪道。"

  "可你是沈陽的警察。你是在打擊犯罪,而不是和他們同流合污。她只要去查一查就能了解真相了。"

  "當(dāng)然。但她從沒動過那份心思。"

  "是誰散布那些謠言的?"

  "一些從沈陽來學(xué)琴的朋友。"

  朱教授說:"我可不會把這樣的人稱為朋友。"

  父親說:"從前的朋友。他們就是嫉妒,他們知道,如果郎朗考進(jìn)了音樂學(xué)院,他會馬上成為眾人矚目的明星學(xué)生。"

  朱教授要父親仔細(xì)地聽她的話。她說,她肯定趙教授或凌教授會收我做學(xué)生,她也完全有把握我會被音樂學(xué)院錄取。她對父親說:"但是郎國任,你要明白,郎朗如此的才華橫溢,你們將要遇到的挑戰(zhàn)還遠(yuǎn)遠(yuǎn)不止這些。一直會有其他人嫉妒他,不光是學(xué)生,就連競爭心強的老師也會。在一個理想的世界里,學(xué)術(shù)圈里的人不應(yīng)該有這樣心胸狹隘的妒嫉心,但我們生活在一個并非理想的世界。有錢的家長占很大優(yōu)勢,因為他們可以花錢買老師的偏心--甚至比賽時評委的偏心。但你呢,你只有你的頑強固執(zhí),你一心呵護(hù)郎朗的愿望。你必須非常小心地觀察音樂學(xué)院里發(fā)生的一切,確保郎朗的學(xué)習(xí)不受影響。"

  "這也正是我心里想要做的。"

  我的老師說:"如果他一個人,我不敢保證郎朗能在迷宮里找到出路,但有你在他身旁,他還有一線希望。"

  父親說:"我就在這兒。我就站在兒子身邊。沒有任何事,沒有任何人,能把我推開。"

39節(jié):九個月(圖)(1)



  九個月


 。鄄鍒D:和堂弟郎逸峰在一起]


  轉(zhuǎn)眼到了秋天,音樂學(xué)院的入學(xué)考試是在第二年夏天。我有九個月的時間跟著我的新老師趙教授學(xué)琴,為考試做準(zhǔn)備。父親領(lǐng)我去見趙教授和他夫人的時候搞錯了日子,但當(dāng)我們到他們家的時候,碰巧趙教授人還在,正在給另一個學(xué)生講課。趙教授夫妻兩人在頭一天等我整整等了一個下午,但他還是愿意聽我彈。等他和他的學(xué)生上課結(jié)束后,我就為他彈,之后他就答應(yīng)收我做他的學(xué)生。

  我們聽說了,那一年報考音樂學(xué)院的學(xué)生有三千人,比以前都多。只有十四名學(xué)生能被錄取。我的內(nèi)心中一部分沒辦法原諒父親對我所做的種種,但另一部分又不得不承認(rèn)一個我沒辦法改變的事實--我所想要的東西也正是他所想要的。我想要成為第一名。我想讓最好的學(xué)校里的最好的老師們都喜歡我彈的琴,這樣我就能夠參加各種比賽,并在所有的這些比賽中獲獎。雖然父親和我個性有很大不同,但我們有一份共同的癡迷。他是那種不達(dá)目的誓不罷休的人,我也一樣,而且我知道我需要他。

  雖然父親和我沒有為此交談過,我們彼此達(dá)成了新的理解。我們先前已經(jīng)試過了一個老師,如今因為趙教授,我們又有了一位有知識、有影響的新老師。趙教授的夫人很嚴(yán)格,讓人望而生畏,我慶幸她不是我的老師。趙教授人要隨和得多。他曾留學(xué)俄國,對俄國的音樂和教學(xué)方法有深厚的理解。他人長得很帥,一頭精心梳理的頭發(fā),看上去像電視臺的節(jié)目主持人。他的衣著也很雅致,襯托出他瀟灑的風(fēng)采。他的隨和的態(tài)度讓我很容易適應(yīng)。他說話聲音輕柔,從不威脅人。我每星期二去他那兒上課,他對我的主要的批評是我太過拘謹(jǐn)。"現(xiàn)在,你的技巧已經(jīng)很強了,但你是在追著音樂跑。那肯定不行。你一定要讓音樂自然而然地找到你,你一定要讓音樂融入你的全身心。不要屏住氣。要自然地呼吸。彈琴的時候手臂放低點。試著放松自己。"

  "放松自己"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容易把握的概念。在我學(xué)習(xí)和演奏音樂時很少會想到"放松"。我喜歡難度高的曲目。我以為,我學(xué)了越多的高難度曲目,就能贏得越多的比賽。那"放松"到底意味著什么呢?

  趙教授解釋說,就好像人自然而然會呼吸一樣,彈鋼琴對我來說也是自然而然的事。如果我時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呼氣和吸氣,我就會干擾呼吸的自然流暢。同樣的道理,如果我時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彈奏鋼琴,我自然的直覺和能力就會受到影響。他對我說:"你需要做的就是放松自己,找到同時流動在音樂里和你心靈里的那份感覺。"

40節(jié):九個月(2)



  我必須不斷告誡自己:盡量放松,不去刻意努力。漸漸地,我找到了那份感覺。

  父親仍在努力。他認(rèn)識到了自己嚴(yán)重的錯誤,并通過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彌補他那瘋狂一刻對我造成的傷害。雖然他仍然不茍言笑,仍然會說我偷懶,他似乎明白了我們的關(guān)系不能完全靠鋼琴來維系。一天下午,他找出來兩副乒乓球拍,一只乒乓球,我們倆對著公寓凹凸不平的磚墻擊球,乒乓球在屋子里東彈西撞,我們一前一后追著它玩了一個小時左右。

  他說:"我看得出你為了準(zhǔn)備和趙教授上課練琴非常用功。練了兩三個小時以后,歇一歇會對你有好處。你休息的時候我們就打乒乓吧,打完球,你回去練琴可以練得更久些。"

  乒乓?guī)椭覀兙徍捅舜酥g的緊張氣氛。我的堂弟郎逸峰的到來也起到了同樣的作用。

  逸峰比我小六個月。他從沈陽來北京和我們住在一起,因為他也很有音樂天分,吹單簧管吹得很棒。他的到來讓我高興壞了,感覺就像是多了個弟弟。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,像任何兄弟姐妹一樣,我們性格也有很多不同。

  逸峰那年十歲,但行事已經(jīng)儼然像個十幾歲的青少年。他喜歡和朋友聚會玩樂,不愛練習(xí)音樂,能躲得過就躲。他交的朋友多是演奏木管樂器和銅管樂器的,他們不需要像彈鋼琴的或是拉小提琴的訓(xùn)練得那么辛苦--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。因為父親同時需要照管逸峰,無形中減輕了他在我身上施加的壓力。逸峰一副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樣子,父親吼逸峰的次數(shù)越多,他吼我的次數(shù)就越少。如果逸峰成天吊兒郎當(dāng),還有什么人能說我偷懶呢?

  堂弟的到來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這個小家的氛圍,但有一件事沒有改變,那就是我考上音樂學(xué)院的決心。

  天氣酷熱的時候,我練著琴,父親會在一只盆子里添滿水,讓我把腳放進(jìn)去降降溫。如果我快要熱暈了,他會拿本書給我扇扇子,有時候一扇扇上三個小時。當(dāng)天氣轉(zhuǎn)冷,天寒地凍的時候,他不僅給我穿上我的大衣,而且把他的大衣也給我披上。如果我的手指凍僵了,他會一直揉搓我的手指,直到血液循環(huán)正常為止。

  最重要的是,父親成了我的秘密偵探。他會穿上他從沈陽帶來的警察制服,混進(jìn)音樂學(xué)院--家長是不允許進(jìn)學(xué)院里的。在學(xué)院里,他會查看各種宣傳告示,看誰在開大師班,他就會混進(jìn)去聽。如果那位校警發(fā)現(xiàn)了他,把他請出來,他會在走廊里逗留著,等校警走了,再悄悄地回到房間里。如果他再次被請出來,他會站在教室外面,耳朵貼著大門,努力傾聽里面的彈奏和解說。如果一位聲譽卓著的老師上一堂不對外公開的課的時候,他也會重施故技。

41節(jié):九個月(3)



  到了晚上,他會把他學(xué)到的東西報告給我,而他的心得對我總是很有幫助。比如說,如果他上了一堂大師班,授課老師向?qū)W生們演示了如何以一種更抒情的方式演繹肖邦,他回來后會給我解釋老師的方法,然后耐心十足地坐在那兒看著我現(xiàn)學(xué)現(xiàn)賣。

  他說:"單跟著趙教授學(xué)還不夠。趙教授只是很多老師中的一位。他的方法很好,但是如果我們把其他的方法也學(xué)來了,把它們應(yīng)用到你的技巧中去,那你就會成為第一名。"

  堂弟逸峰聽著我們這樣的討論總是忍俊不禁。

  他會對我說:"你們爺倆可真夠嚴(yán)肅的,就好像你當(dāng)不成第一名,這整個世界就沒法轉(zhuǎn)了。"

  我說:"確實如此。"

  他問道:"那要是你成不了第一名呢?"

  "我必須是第一名。我會成為第一名的。"

  話一說完,我就走開去,又開始練琴。

  我的心情總算又重新好轉(zhuǎn),但即便是在我最開心的時刻,我也可能會突然感到一份無法安慰的哀傷。春節(jié)快到了,即便是工廠工人,這時也會休假回家探親。我想和母親、姥爺、爺爺、奶奶一起過春節(jié),和親戚家的孩子們一起吃餃子,看電視上的春節(jié)聯(lián)歡晚會,那是我們除夕的必備節(jié)目。我已經(jīng)有六個月沒見到母親了。

  我問我爸:"我們就回家一兩天還不成嗎?"

  "不成。時間都花在坐火車上了,得少練多少小時的琴。"

  "那媽媽不能來嗎?"

  "不能。"

  "為什么不能?我知道她想來看我。"

  "因為她要上班。"

  "她不能休假嗎?"

  "不能。"

  "連一天都不能?"

  父親堅持道:"如果她來這兒,她會影響你報考音樂學(xué)院。她會讓你分心。她會慣著你。她的溺愛會削弱你的意志。你現(xiàn)在比以前堅強了,但你還得更堅強些。一個寵你的媽媽只會動搖你的決心。"

  我到蔬菜市場向二叔哭訴。我央求他去游說父親。他馬上要回老家過節(jié),我想他會同情我,但二叔只不過跟我講了一個我已經(jīng)知道的事實:父親是個固執(zhí)己見的人。二叔告訴我有一部叫《洛奇》的電影,說的是一個訓(xùn)練中的拳擊手一定要贏一場很重要的比賽。每天他什么都不想,只是跑步、訓(xùn)練、擊沙包、練習(xí)拳擊動作。什么都不能讓他分心。二叔把我比作洛奇,把我爸比作洛奇的教練,而教練的責(zé)任就是讓每個人都和我保持距離。

  我問他道:"甚至我媽?"

  "甚至你媽。"

  我知道二叔是對的,但那并沒有減輕我的痛楚。除非我再見到母親,什么東西都沒辦法減輕我的痛楚。

42節(jié):布告欄上的大紅榜(圖)(1)



  布告欄上的大紅榜



  [插圖:在北京的中央音樂學(xué)院前]


  離考試只有一個星期了。我從小到大還從沒有這么緊張過。差不多有三千名考生會落選,無法進(jìn)入音樂學(xué)院附小五年級學(xué)習(xí)。只有十四人會被錄取。小孩子們從全國各地涌來報考,其中包括來自北京的本地小明星,有的和我彈琴的年份一樣長,有的聲望比我高,比賽獲獎次數(shù)比我多,自信心也比我強得多。有些學(xué)生家里既有錢,又有關(guān)系。

  我練琴練到了熾熱化的程度。我太緊張了,覺也睡不著的時候,我就繼續(xù)練琴,有時一直練到半夜十二點。有一天晚上,也是練琴練得很晚的時候,我想起發(fā)脾氣教授給我講的一個故事。這個故事讓我心直發(fā)慌,于是我叫醒了父親。

  我對父親說:"發(fā)脾氣教授在一場面試中做考官。應(yīng)試的學(xué)生彈的是巴赫的《平均律鋼琴曲集》,正彈了一半的時候,電話鈴響了。校長想要找考官中的一位,所以考官就讓那學(xué)生停止演奏。等考官放下電話,他讓那學(xué)生從剛才她被打斷時正在彈的那半拍繼續(xù)彈下去。"我對父親說,我擔(dān)心考官們會玩這個把戲來考驗我們到底有多棒。我擔(dān)心這樣的事會發(fā)生在我頭上。

  父親覺得我不是多慮。他建議我們演練一下:他在不同的時段讓我停下來,我會等上五分鐘,然后再一個節(jié)拍都不漏地繼續(xù)彈下去。這樣練下來,我們覺得做好了準(zhǔn)備。

  像這樣停下來再重新開始的訓(xùn)練成了我練琴的基本程序的一部分。當(dāng)我完全掌握了這個技巧,我恢復(fù)了自信,一切似乎都挺順利,但是我又想起來,發(fā)脾氣教授也會是考官之一。

  "她絕對不會錄取我!她說過我沒有才華!"

  父親說:"又不是只有她一個考官。其他考官不會像她那樣有成見。他們的意見會占上風(fēng)。況且她有一年都沒聽你彈琴了,這一年你提高了很多,你會讓她刮目相看的。"

  我不太相信會有那樣的可能,但還有其他事情讓我擔(dān)心。我們從沒有對趙教授提過我跟發(fā)脾氣教授學(xué)琴的事。當(dāng)他幫我填入學(xué)申請表的時候,在以前有過的老師那一欄,我只列了朱教授,沒填發(fā)脾氣教授。我想起父親當(dāng)年報考音樂學(xué)院,添錯了年齡,結(jié)果沒被錄取。

  父親試著將我的擔(dān)心小而化之,他叫我不要把我的生活和他的經(jīng)歷混淆起來。他向我擔(dān)保,我在考試的時候會表現(xiàn)出色,從此踏上一個漫長、輝煌的職業(yè)藝術(shù)家生涯。但那天晚上,我無法入睡。第二天將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,在此之前,我們所有的努力,我們家所有的犧牲,為的都是這一天。我心潮澎湃,滿腦子里想著落選后會有多慘,多丟臉,還有父親更會是沒法活了。

  父親說:"到我床上來,在我身邊睡吧。"

  我爬上他的床,躺在他身邊。"你能不能用你的手臂摟著我?"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求父親對我有親熱的表示。在父親的懷里,我過濾掉腦子里的雜音,閉上眼睛,終于安寧下來。那天晚上我睡得像嬰兒一樣。

  太陽一出來我就醒了。我想很早就出發(fā),好比別人都早到音樂學(xué)院,父親也同意我的想法。

  我坐在自行車后座,看著無盡的城市在我眼前晃過:小轎車、大卡車、公交車、摩托車,老年人、少年人、警察、工人、穿西裝的白領(lǐng)、衣衫襤褸的小販。我耳邊聽到的只有我即將演奏的音樂:巴赫、肖邦的黑鍵練習(xí)曲,還有格林卡作的一首叫做《夜鶯》的鋼琴曲。在音樂聲中,我在腦海里勾畫出孫悟空的形象。孫悟空既是我的朋友,也是我崇拜的英雄,他能克服任何困難,贏得任何比賽。他會和我一起去投考。我彈琴的時候,他會緊靠著我坐在琴凳上。孫悟空決不會被打敗,我也不會的。

43節(jié):布告欄上的大紅榜(2)



  我們到達(dá)音樂學(xué)院的時候,已經(jīng)有好幾百名學(xué)生和家長在那兒排上了隊。我仔細(xì)地打量他們,在我眼里,他們都是神童:在那邊的那個男孩看上去像個天才。站在他身后的女孩一定也是天才。每個人都比我練琴練得用功,練得時間長。老師們會發(fā)現(xiàn)我在申請表上沒說實話。我還沒彈之前就會被趕出場。發(fā)脾氣教授一看到我就會決定不錄取我。她會高聲尖叫:"郎朗沒才華!我去年就告訴他了,他還不相信我!把這混小子送回沈陽去!"

  我們站到了隊伍的后邊,我開始緊張得渾身發(fā)顫。父親抓住我的手,捏緊了,在我耳邊悄聲說:"你現(xiàn)在發(fā)抖一點問題都沒有,但當(dāng)你的雙手碰到鋼琴的那一刻,你一定要停住發(fā)抖,要記住我們到這兒來是干什么的。你明白嗎?"

  我點點頭。我太緊張了,說不出話。

  隊伍蝸牛一般緩慢地往前移。我們排隊排了兩三個小時了,我才有勇氣和父親說上幾句話:"來報考的學(xué)生真多。全中國每個人都來報考了。"

  父親解釋說:"進(jìn)入第一輪考試很容易。你只用交上一盤磁帶,如果考官聽過后覺得還行,他們就會讓你來這兒現(xiàn)場彈。別看現(xiàn)在有幾千人,第一輪后只有四十人不會被淘汰。"

  我們終于排到了大樓的入口。進(jìn)了大樓以后,又開始了另一輪無休無止的等待,之后才能進(jìn)入設(shè)在籃球場隔壁的考場。我們一寸一寸地往前挪,一寸一寸地更接近考場。我不久就聽到了學(xué)生在演奏。有的聽起來很好,有的不怎么樣。我試圖不去聽他們,只想著我準(zhǔn)備的音樂,在我腦海中回旋的將要決定我的未來的音樂。

  已經(jīng)考完的學(xué)生從考場出來后,會停下來和我們還在排隊的人說話。一個女孩說:"我彈得太糟了。每個人都彈得很糟糕。考官看你的眼神就像匕首一樣。"

  聽她這么說,我想起了我在太原的第二次比賽,我輸?shù)舻哪且淮巍.?dāng)時也有些在我之前演奏的小孩子說過類似的話:"我彈得不好……每個人都出錯……考場里面一團糟。"他們是想要嚇唬我,這個女孩也不例外。說白了,她是在說:"我沒彈好,你也不會彈得好。"

  當(dāng)我終于走進(jìn)考場時,我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坐在考官中的發(fā)脾氣教授。我不敢沖她看,但我感覺到她在虎視眈眈地看著我。我很害怕。父親像往常一樣拍了拍我的后背。我筆直走向那臺大鋼琴,在考官面前小鞠了一躬,然后坐下來。我想象孫悟空就坐在我身旁,于是就開始彈了。

  彈完之后,我不太確定自己彈得怎么樣。父親和二叔一個勁兒地讓我放寬心。他們說:"你一定會在前四十名里面的。這是毫無疑問的。"但我有疑問。萬一發(fā)脾氣教授說動其他考官一起反對我怎么辦?萬一他們發(fā)現(xiàn)我沒把她列在申請表上怎么辦?

44節(jié):布告欄上的大紅榜(3)



  過了兩天,音樂學(xué)院才張榜公布過了第一輪的學(xué)生的名單。音樂學(xué)院的傳統(tǒng)是在布告欄里貼一張大紅榜,上面用黑色的濃墨列出進(jìn)入第二輪的四十個學(xué)生的名單。

  郎朗榜上有名。

  在中國,紅色是代表喜慶的顏色。我在大紅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,一下子如釋重負(fù)。發(fā)脾氣教授沒有毀掉我的機會。我過了一關(guān),但下一關(guān)要艱難得多。四十個考生中只能錄取十四人,但進(jìn)入前十四名還不夠,因為只有前七名能拿到獎學(xué)金。沒有獎學(xué)金,我負(fù)擔(dān)不起上音樂學(xué)院的費用。對我來說,拿第八名并不比拿第兩千五百名強。

  而且,下一輪考的不僅僅是演奏,還有音樂理論及和聲學(xué)的筆試。考官會奏出一個和弦,你得聽辨出來,說出名字:三和弦、七和弦、不協(xié)和和弦、增減和弦等。接著還要忍受煎熬,接受節(jié)奏型的測試:考官會飛快地演示,而你必須重復(fù)考官的演奏。那不是我的強項,所以我很擔(dān)心,而第二輪考試前還有好幾天的時間可以讓我擔(dān)心。

  音樂學(xué)院給進(jìn)入第二輪的四十名學(xué)生按排了琴房,供我們排練演奏的曲目。因為家長不能進(jìn)入校園,這些學(xué)生的父母,甚至爺爺奶奶便站在校門外,透過琴房的窗戶鼓勵、責(zé)難或是指點他們的孩子,那樣子就像體育比賽場上尖聲叫嚷的觀眾。因為一家一個小孩,每個人都對家里獨生寶貝的命運前途格外地關(guān)注。"你彈得太快了!你彈得太慢了!你彈得太散漫了!"有的學(xué)生對這樣轟轟烈烈的場面無動于衷,他們會右手彈琴,左手和朋友打牌。有些父母不善于識別音樂,他們把別人的演奏當(dāng)成了自己孩子的演奏,沖著琴房亂發(fā)指令。父親不會這樣。他從不會把我和其他任何人弄混。他知道我彈琴的手法、風(fēng)格和樂句劃分的特點,他比我還要了解我彈琴的方式。要是他喊出指令--"郎朗,把最后一個樂章再彈一遍,不過這次連奏要再流暢連貫一些"--我會聽他的。

  可是在第二輪考試前的那些天里,我分派到的練琴房離大門很遠(yuǎn),這當(dāng)然對我不利,因為父親聽不見我彈琴,沒辦法給我指點。

  琴才練了一天,父親就建議說:"試試看,能不能和靠近大門的哪個學(xué)生換間琴房。我必須得聽你練琴。"

  第二天,我順著過道一路走去,問了幾個學(xué)生能不能和我調(diào)換房間,但他們一口回絕了。當(dāng)然他們和我一樣,都想讓父母來指點他們,而競爭又是那么激烈。我?guī)缀蹙鸵艞,決定不去敲離大門最近的那間琴房的門。有什么用呢?我看夠了別的小孩子拋給我的冷眼。但我還是敲響了門。門打開了,我一下子認(rèn)出站在我眼前的男孩。他也是從沈陽來的,我五歲那年參加地方鋼琴比賽榮獲冠軍,他就是名列第二的那一位。他比我年紀(jì)大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是音樂學(xué)院的學(xué)生了。

45節(jié):布告欄上的大紅榜(4)



  他說:"郎朗,你當(dāng)然可以用這間琴房。你應(yīng)該靠你爸近點。他能幫助你。"

  他的姿態(tài)讓我很感動。即便是在競爭激烈的音樂學(xué)院,還是有人以助人為樂。因為父親和我屢次受到我們沈陽"朋友"們的嫉妒和暗算,他的友善和慷慨更顯得意義非凡。

  第二輪考試的中心曲目是莫扎特的一首奏鳴曲。父親知道,演奏這首曲子需要極其敏感的處理。他隔著窗戶指點我,他的高聲喊叫成全了我敏感的演奏。這聽起來很可笑,甚至顯得自相矛盾,但不知為什么,我們的合作方式是有效的。

  我恢復(fù)了自信,但仍然感到緊張。畢竟,這就是最后的一次機會,不成功便成仁。在第二輪考試的前夜,我回到父親的床上,讓他摟著我睡。但即便是在他溫暖的懷抱里,我仍然睡得不很安穩(wěn),心懷忐忑,擔(dān)心自己會失去這次機會,就像父親多年前失去他的機會一樣。

  天一破曉,我倆就都醒了。中午時分,我們來到了音樂學(xué)院。下午一點鐘,我參加理論考試。三點鐘,父親像往常一樣拍了拍我的后背,我向包括發(fā)脾氣教授在內(nèi)的考官們鞠了一躬,然后開始演奏。我彈了三十分鐘,是我從小到大彈得最好的一次。

  那天晚上,我夢到一群龍在身后追我。我穿過火焰,飛過天空,躍過黑色的云朵,向追我的惡獸投擲閃電。接著,真正的雷鳴把我驚醒。一陣來勢兇猛的夏日的暴風(fēng)雨向北京襲來。父親騎自行車帶我到音樂學(xué)院,我們倆都給淋得透濕。二叔已經(jīng)在那兒等我們了,他也想來看他們放榜。

  我在二叔和父親的簇?fù)硐伦哌M(jìn)了主樓。在大廳的盡頭,我可以看到那張大紅榜,還能聽見小孩子和他們父母哭泣的聲音,還有些叫罵聲。我突然失去了向前走的動力。我沒有勇氣去弄清楚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在前十四名,更別提前七名了。父親和二叔走在我前面,先是一路小跑,接著簡直就是狂奔起來。我看著他們順著大紅榜從上到下掃了一遍。

  沉默。

  接著是一聲狂喊。

  二叔興高采烈地叫起來:"郎朗,你是第一名!"

  我看到父親笑了。我們搬到北京已經(jīng)有一年半了,他還是第一次笑。

  我歡呼雀躍,一路跑到大紅榜前。當(dāng)我看到自己列在榜首的名字時,我情不自禁地發(fā)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尖銳的叫聲。我想要擁抱什么人,而我最終擁抱的人是二叔,不是父親。接著我們?nèi)ソo母親發(fā)電報,告訴她這個好消息。

46節(jié):重新開始(圖)(1)



  重新開始


  [插圖:在第六屆"星海杯"鋼琴比賽上獲頭獎后和趙教授合影]


  父親告訴我:"競爭才剛剛開始。"

  我問他:"您這是什么意思?我剛剛才考了第一名。"

  "對,這個第一名是你們學(xué)校的排名。這確實不錯。"

  我糾正他道:"比不錯要好。應(yīng)該說非常好。我們不需要付學(xué)費,而且今后趙教授給我上課我們也不用交錢了。"

  "郎朗,一次勝利是不夠的。況且,你這贏的不是比賽。你只是獲得了音樂學(xué)院的錄取。"

  "但這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呀。"他還想要什么呢?

  父親說:"還有比這更重要的。現(xiàn)在北京就有一場比賽,叫做星海杯全國少兒鋼琴比賽。我們現(xiàn)在就得開始做準(zhǔn)備。"

  父親先前答應(yīng)過我,一旦通過入學(xué)考試,我們就回沈陽住上四十天。我已經(jīng)有兩年沒有回老家了,F(xiàn)在,父親說我們回去只能停留二十天。他覺得沈陽有太多讓我分心的東西,盡管我已經(jīng)同意,在沈陽的每一天我都會上下午各練四小時的琴。每天我只有兩小時的時間,可以去探望親戚和我的朋友們。

  雖然我有些失望,但我仍然熱切地盼望著回老家。入學(xué)考試前連著三個月父親都沒讓母親來看我們。只要我能再感受到她雙臂擁抱我的滋味,無論什么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。我太想看到她了。

  我們動身的那天是一個星期五的早晨,天空降下傾盆大雨,雨水泛濫了整個城市。我們按理那天晚上就能到達(dá)沈陽,但所有的列車不是延誤就是取消,我們一直到星期天才抵達(dá)沈陽。母親沒得到我們的消息,焦慮萬分,害怕我們淹沒在洪水里。當(dāng)我們終于到家時,她高興得哭了。

  但是她的喜悅沒能持續(xù)多久。我發(fā)高燒,一下子病倒了。因為我高燒不退,家人趕緊把我送進(jìn)了醫(yī)院。我當(dāng)時燒得有些神志不清,一個勁直擔(dān)心自己再也好不起來,再也沒法彈鋼琴,沒法看我的朋友們了。

  父親站在我的病床邊,對我說:"你當(dāng)然會好起來的。"有那么一刻,我覺得他關(guān)心的只是我的身體狀況,只是他的兒子是否能盡快痊愈。但是他很快接著說:"發(fā)燒攔不住你。什么都攔不住你。你會好起來,繼續(xù)練琴,你會在星海杯全國鋼琴比賽上拿第一名的。"

  在我高燒不退的那幾天里,我做過很多夢。在有些夢里,巴赫跟我說話。他跟我說中文,給我動力,鼓勵我挺過病患,好回去繼續(xù)練琴。他說話極有權(quán)威,我信任他,但最讓我興奮的是巴赫知道我的名字。

  最后,我終于出院了。我愛戴的馮老師邀請了我所有舊日的朋友,專門為我在她的教室里組織了一場聚會。他們都來恭喜我考進(jìn)音樂學(xué)院。聽到他們美好的祝愿,我很欣慰,但我心里止不住要想著將要到來的比賽,想著要贏得比賽必須付出的努力。我去探望太姥和奶奶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覺。我很高興看到他們,他們寵我溺我,讓我很享受,但我心里仍然不得不惦記著早點回家練琴。我住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的院,沒能跟上父親給我制定的練琴進(jìn)度。

47節(jié):重新開始(2)



  父親最初跟我提起參加比賽時我有自己的看法,但現(xiàn)在我沒有任何保留意見。我在報考音樂學(xué)院時拿了第一名,我還想重復(fù)那次的成績。我喜歡勝利的滋味,一想到擊敗所有的競爭對手,我就興奮不已。

  我在沈陽老家待的時間雖然不長,朱教授還是給我上了幾堂課。她幫我準(zhǔn)備我在星海杯比賽上要彈奏的曲目。和以往一樣,她不僅給我鼓舞,同時也能讓我平靜下來。

  她說:"郎朗,你既要是一名有才華的鋼琴家,也要是一個快樂的男孩子,你一定要在兩者之間保持良好的平衡。你一定不要忘了和朋友們玩耍,玩你的玩具,讀豐富你的想象力的故事書。"

  我說:"朱教授,我除了練琴,真是沒時間干任何事。"

  她問道:"這話是你說的,還是你父親說的?"

  "離比賽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。"

  "這次比賽后還有下一次比賽,然后還有下一次。"

  "我要在所有的比賽中拿第一名。"

  "也許你能拿第一名,也許你拿不到第一名。比賽并不總是公平的,最有才華的人并不總能獲勝。"她對我說,最重要的是把音樂之美帶給他人。比賽僅僅是塊敲門磚。不管我在比賽中拿第幾名,我的才華不會就此消失。

  在某種層次上,我知道朱教授的話有道理。但父親已經(jīng)跟我講明了,如果我星海杯拿不了第一名,他一整年都不會讓母親來北京看我。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會說一不二的。我必須不斷練琴。我必須獲勝,這樣才能接近母親。況且,我也想要拿第一名。

  在家里開開心心地住了二十天后,我回到了北京。我的身體完全康復(fù)了。我開始認(rèn)認(rèn)真真地為比賽做準(zhǔn)備。因為我是音樂學(xué)院的學(xué)生,又獲得了校方獎學(xué)金,我有機會為許多鋼琴老師彈琴,接受他們的批評指導(dǎo)。父親故伎重施,穿上他的警察制服,混進(jìn)學(xué)校教學(xué)樓里。他聽到老師指導(dǎo)其他學(xué)生,就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記下來。他還注意觀察新的教學(xué)技巧,然后一五一十地傳授給我。盡管如今我是音樂學(xué)院正式錄取的學(xué)生,父親除了自己,誰也不相信。

  他和學(xué)校最年輕的一位教員,張老師,交上了朋友。中央音樂學(xué)院當(dāng)時非常保守。年長的教授們在學(xué)院里有很深的資歷,不太可能關(guān)照一個既沒錢又沒關(guān)系的小男孩。雖然我在錄取考試中拿了第一名,但那起不了任何作用,事實上,那反而惹來了一些人的忌恨。但是張老師很年輕,還沒有深入學(xué)院內(nèi)部的既有體系。他覺得和我還有父親有共同語言。他思想開放,熱愛音樂,有一套豐富的音樂碟片收藏。他還是我所遇到的最具音樂鑒賞力的人中的一位。父親的聽力很敏銳,但即便是父親和我沒注意到的樂曲中細(xì)微的差別他也能聽出來。最重要的是,張老師對我堅信不移。和二叔一道,他成為了人數(shù)不多,但很忠實的郎朗拉拉隊的一名正式成員。有了這樣不斷壯大的支持體系,我覺得自己會無往不勝,而星海杯比賽也越來越不像一場讓我擔(dān)心的比賽。

48節(jié):重新開始(3)



  然而,一天,我得知一個比我高一年級的姓楊的學(xué)生也加入了比賽。更糟的是,他要彈的曲子和我的是同一首--《車爾尼練習(xí)曲第31首,作品740號》。我七歲那年參加鋼琴比賽,結(jié)果得了那只金絲毛玩具狗,而楊正是那個獲得頭等獎鋼琴的那個男孩。他那次擊敗了我。如今我能擊敗他嗎?

  班上的同學(xué)都奚落我:"你不可能擊敗他!他比你強。他是六年級的第一名。六年級的第一名總是打敗五年級的第一名。你一點戲都沒有!"

  父親說:"別聽這幫孩子胡說。他們想要搞混你的腦袋,好讓你彈琴時犯錯。你只要管你練琴就是了。"

  然而又一個不利因素出現(xiàn)了。一共有二十名學(xué)生參加比賽,我被按排在第二位上場。這怎么能讓我不擔(dān)心?在比賽時越往后上場越好,因為你可以先聽你的競爭對手彈,然后再演奏。

  我對父親說:"我心里不踏實,不知道自己行不行。在我后面彈的學(xué)生能聽到我是怎么彈的,然后他們就能彈得更好。我今天晚上肯定睡不著。我太擔(dān)心了。"

  "今晚我摟著你一起睡。你會睡個好覺。你醒來后會精神充沛。你走上臺前,我會拍拍你的后背,就像以前一樣。你會彈得完美無缺,精彩紛呈。你會獲勝的。"

  比賽在音樂學(xué)院校園里的大禮堂里舉行,有八百名觀眾來觀摩。評委和入學(xué)考試的考官們幾乎是同一批人,發(fā)脾氣教授也在其中。上一次我在她面前演奏的時候,她沒能阻止我拿第一名,也許這次她能成功。

  我彈了車爾尼的練習(xí)曲、一首肖邦的華爾茲舞曲、一首巴赫的前奏曲與賦格曲、一首貝多芬的奏鳴曲,還有一首中國曲子。我覺得自己彈得還不錯,但那時我已經(jīng)失去了任何客觀的思考能力。當(dāng)我結(jié)束的時候,我能聽到父親、二叔、張老師和我堂弟的掌聲,但在諾大的禮堂里,他們的掌聲顯得單薄。其他學(xué)生有成群的家人和朋友助陣,他們獲得的掌聲雷鳴般響亮。楊彈得格外地出色,雖然很難拿他的技巧和我的技巧做比較,我無法忘懷他曾經(jīng)擊敗過我的事實。

  我得等到第二天才能知道比賽的結(jié)果。一共會有六人獲獎:三等獎共三名,二等獎兩名,一等獎一名。第一名會得到一臺黑白電視。我特別想要一臺,好看卡通,看足球。

  第二天到達(dá)音樂學(xué)院的時候,有人告訴我們,因為評委之間有不同意見,結(jié)果還沒出來。一個個念頭在我腦海里飛快掠過:評委們在爭論什么呢?發(fā)脾氣教授是不是在勸說其他評委給我打低分?我們心急火燎地等待著,先是一小時,接著兩小時、三小時、四個小時過去了。等了那么久,我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,于是二叔把我?guī)Щ丶摇8赣H和張老師留了下來。

49節(jié):重新開始(4)



  我不知道我是幾點鐘醒來的,但我記得當(dāng)時我弄不清楚我是否仍然在做夢,因為父親高高地俯視著我,滿臉笑容。

  他說:"第一名。"

  我不得不問他:"我是在做夢吧?"

  "你好好醒著呢,而且你贏了。"

  張老師站在父親身邊。他說:"評委等了好久才終于走出房間。你叫她發(fā)脾氣教授的那個老師走在前頭,第一個看到我們。我問她:"誰贏了?"她說:"郎朗。"我問:"你投了他一票嗎?"她說:"沒錯。我沒法不投他一票。我如今已經(jīng)無法否認(rèn)他的才華了。"

50節(jié):八大俠客(圖)



  八大俠客


  [插圖:孫悟空的功夫動作]


  我們搬到了北京另一個小區(qū),離音樂學(xué)院近一些,但比我們原來住的地方還要糟。父親、堂弟和我共住一間房,四周的墻壁比原來的還要薄。小老鼠們穿墻入室,來去自如。房間里從來是不見天日。我們和其他五家人共用一間廁所,廁所總是需要修理,一進(jìn)樓門,你就能聞到那股味兒,真是讓人惡心。鄰居們并不愛好音樂,當(dāng)然這也是不足為奇的。

  盡管如此,我還是很興奮我們家又有了一臺電視。世界杯決賽巴西隊靠罰點球一舉擊敗意大利隊,讓我看得過癮極了。父親甚至允許我每晚六點半到七點看卡通片。但是我贏得星海杯比賽最好的獎品是父親答應(yīng)母親來北京看望我們。她看到我們新的居住環(huán)境時一定很心疼,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領(lǐng)我去玩具店買了一套新的變形金剛。

  贏得星海杯后,我被公認(rèn)為中國九至十二歲年齡段中最優(yōu)秀的鋼琴手。然而盡管有母親為我而驕傲,盡管她來看我讓我很開心,我仍然無法松弛下來。父親留意著每一次鋼琴比賽,他最近又聽說了即將舉行的一場國際比賽。他對我說:"全國比賽不算回事兒,國際比賽才是動真格兒的。"我央求母親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,但是她告訴我在北京找工作不容易。她答應(yīng)我說,每隔兩三個月就來看我一次,而且我們還可以繼續(xù)通信。她說:"你爸一心只想為你好。大多數(shù)做父親的對兒子沒他一半關(guān)心。"

  我知道她是對的。父親從來是不達(dá)目的決不罷休。他人很難相處,但他同時也是我的最佳盟友,時時給我以力量。當(dāng)我走進(jìn)比賽場地時,只要他在我后背一拍,我就感到信心倍增。有父親在我身邊,我知道我真的有機會成為第一名。

  中國國際鋼琴比賽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驗。任何不滿十八歲的鋼琴手都能參賽,而我當(dāng)時還不到十一歲。父親給我指明了三個主要的對手,他們都是在音樂學(xué)院學(xué)習(xí)的學(xué)生:有兩個男孩,一個叫翟,一個叫明。還有一個女孩叫紅。他們當(dāng)時已經(jīng)能演奏李斯特和拉赫瑪尼諾夫出了名難彈的曲目。他們已經(jīng)深入到了貝多芬的晚期奏鳴曲,而我才剛剛開始學(xué)習(xí)貝多芬早期的奏鳴曲。我覺得自己肯定比不過他們。

  父親說:"練琴再刻苦些,你就能行的。"

  我說:"可是一天也就只有這么多小時!"

  他還是不依不饒:"你再專心些,就能取得更大的進(jìn)步。你必須把每小時練琴的時間看成是稀有商品,一分鐘都不能浪費。"

  我是個自信的小孩,但我也很現(xiàn)實。翟和明兩人都曾在國際比賽上獲過獎,翟甚至在美國的斯特拉文斯基鋼琴比賽上拿過第一名。我在音樂學(xué)院里聽他們彈琴聽過很多次,他們彈得非常出色。我們都熱切盼望能代表音樂學(xué)院參加下一輪的比賽,但是要進(jìn)入下一輪,你就必須在選拔賽中排在前四名。任務(wù)相當(dāng)艱巨。

  就在我需要額外幫助的時候,我恰巧聽到了評書《童林傳》。中國每一個地區(qū)都有自己的武術(shù)流派和大師,但童林藝高群雄,把自己稱為八大俠客之首,因為他從每一派的武術(shù)大師那兒學(xué)來了技巧,將它們?nèi)跁炌,?chuàng)下了自己的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路數(shù)。我練琴的時候,想的就是童林的技法。翟比我大四歲,技藝驚人,在我腦子里,我把他稱為北派大師。我把明稱為南派大師。就像童林一樣,我也從我的對手那兒學(xué)習(xí)技巧。我把他們技法的精華拿來,融會貫通成為我自己的技法。我由此宣布自己超越了他們:如今我是八大派鋼琴大師,中國鋼琴的少年天子。

  當(dāng)然那只是游戲,但玩這樣的游戲讓練琴不那么吃力。我每天都聽一集評書,聽如何成為大師中的大師。在我賣力練琴的同時,我想象自己正身臨其境,經(jīng)歷著故事中的冒險和戰(zhàn)斗。我明白要想戰(zhàn)勝那些比我大的孩子們,我必須有一顆勇士的心。

  當(dāng)然,那時候我早已熟悉了準(zhǔn)備比賽的慣例。比賽前的幾個星期日子過得很緊張。先要上學(xué),但除此之外,我就只是吃、睡、彈鋼琴,從不停歇。腦子里除了跳躍的音符從沒有任何雜念。一心只求琴彈得準(zhǔn)確無誤。每一天、每一小時、每一分鐘都是數(shù)著過,直到上場演奏的那一刻。

  有些習(xí)慣已經(jīng)成了一種我所依賴的儀式:在比賽前夜,父親摟著我一起睡;在我走上臺之前,父親拍一拍我的后背;當(dāng)我走到鋼琴邊時,我會在腦海中呼喚出我的戰(zhàn)友的形象--從前是孫悟空,如今是童林。

  比賽的時候,我彈了一首肖邦的回旋曲。觀眾的反響極其熱烈。

  "那個小男孩是誰?"

  "真不敢相信他和比他大五六歲的孩子們彈得一樣好!"

  "他是從哪兒來的?"

  "他真是不簡單。"

  但是到最后,我只拿了第五名。我沒法像前四名一樣代表音樂學(xué)院參加下一輪的比賽。我出局了。翟、明和紅都在前四名,還有另一個女孩,我本以為我勝過了她,結(jié)果她也排在前四名。評委們說,因為她已經(jīng)快十八歲了,這次就是她最后的機會。他們說,我還會有其他機會的。但自然我并不那么看。我認(rèn)為有才華的人就應(yīng)該獲勝,無論有什么其他的考量。

  父親說:"你肯定應(yīng)該是在前四名,但生活并不總是公平的。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。趙教授了解到,還有另一個國際比賽,我們現(xiàn)在就可以開始準(zhǔn)備。那個比賽比這次還重要。"他的平靜讓我很驚訝?吹贸鰜恚瑥哪骋豢唐,他已經(jīng)不再懷疑我的能力了。如今我的失敗是其他人的過失,而不是我的錯誤。

  一個月后,選拔賽上拿前四名的學(xué)生在中國國際鋼琴邀請賽下一輪的比賽中全軍覆沒。這意味著沒人能代表中央音樂學(xué)院參加決賽。我情不自禁地想到,作為"八大派大師"的我本來是可以進(jìn)入決賽的,評委們那么早就把我刷下去實在是一個錯誤。

  但是我的失望很快就被參加下一場比賽的興奮感所淹沒。比賽會在德國舉行。在我生命的頭一遭,我將要踏上誕生過貝多芬、巴赫和勃拉姆斯的神奇的土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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